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 ...
-
1
在这本书成型之前,我费了无数的心思思考。小说是一个虚构的形体,就像美颜相机的滤镜一样,要美观还不能虚假,要大方还不能老气,要精致还不能做作,这是技术活,更是一次活生生的冒险。做得好了,自然妙;做得差了,只能像年少时的恋爱,百般呕心沥血后得不偿失也只是最好的结局。我设想过无数次这书里的人物是什么样,他们在什么样的情况会有什么样的表达,他们会在何时何地微笑或者哭泣。我设想过无数次这书的结局,每次都会有变化,都不一样。如今你们看到的这次,仅仅是其中的一次,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在书写者看来,只是最合适的。
我删掉了很多我曾写下的段落。最初我设定的书名是《象牙塔》,我曾写下很多诸如这样的文字:
有这样一种地方,它如皓月当空一般明亮,悬挂在伏案静读三年的莘莘学子身上。内心随着卷面分数的高低起伏而错落有致,时而飘渺如云中幻影,琉璃梦境,时而憧憬着那里的空气会无比清新,那里的泥土无比温润。
会是五星红旗冉冉升起的帝都,大气端庄?还是东方明珠闪亮耀眼的江畔,繁华妖娆?还是任何一处陌生的土地,只要充满希冀与信仰?一个三位数,一张纸状,宣告了十多年来执着坚持的落幕与结局,宣判了未来四年的插秧之处落脚之地,其实也只是一站地,只不过漫长又短暂,停留四年而已。
每一个入主象牙塔的学生都是一颗种子,满腹的科学知识经史子集,却如蔫了的黄瓜的虚瓤,经不起推敲,稍稍一捅便漏了底。那一颗颗种子的外衣,清丽单纯没有沾染过多的痕迹,因为没有过多的载重故而有点轻飘飘。它们需要阳光、水和空气,而这些必要不必要的前提都是能不能有一方合适的土地,让他们安心地降落,在自由的空气里发酵,在此矢志不移地发芽,拼尽全力地生长。
放眼望去,象牙塔一座座矗立,像驻扎在枝头的贵族鸟巢,一座座精致典雅,韵味十足,充满了勃勃的生气。
早先,《大学》里谈如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需要格物致知,需要正心诚意。
如今,《象牙塔》里谈如何“辗转、纠缠、犹豫、明心语”,需要斩钉截铁,需要智慧勇气。
……
那时,我大一。下课铃响起,没等讲台上的古代文学教授离开,同学们已经迫不及待纷纷涌出教室,而我呆楞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我望着窗外的木兰,深粉淡粉的,白色的,硕大的花瓣在微风中簌簌剥落。心头漫上一阵兴奋,不是愉悦,也不是忧伤,是介于两者之中的一种模糊的情感。恍惚觉得心口在蠢蠢欲动,有无数的文字漫出来。
我拿起笔,在写着先秦诸子发展概况的笔记本上,写下我懵懵懂懂的一席话。就是上边那些细读才知所意的散漫文字。
那时的我依旧秉承着高中时期培养的克己奉公、超凡脱俗的上课态度认真听讲,笔记记载着教授认真和随口说出的每一句话,并将之奉为圭臬与准绳,我目的清晰,果断凌厉,那些笔记将是我在期末考试中夺取优异成绩的最利武器。
与此同时,我又无比清晰地知道,我内心里饱含着多少的失望。
我不想对任何人倾诉我的所思所想。我不知道这是否就能够说我是个孤僻的人。我丝毫不喜欢“孤僻”这样的字眼,可事实就是家人、朋友、同学,没有一个适合切心交谈。
我就看着笔记本上的那些文字,那股沉郁的失望渐渐遣散。在午后黯淡的阳光下,课桌前,自顾自地洋洋得意。
每天的生活是程式化的,就像经过算式精确计算过一样。我不愿意让每一分钟荒废,我觉得生命里的每一秒都无比珍贵,让我不敢松一口气。这是我进入高等学府的第一年抱有的想法,我在这样程式化的生活中努力向前、刻苦寻觅。我觉得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我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可以依附的东西。
我可以依附什么,什么愿意让我依附。我真的不知道。
那种懵懵懂懂的疲惫状态,大家纷纷对其进行抽象总结概括为——迷茫。明明在晴朗的日空下,也觉得雾气弥漫;明明朝气蓬勃,也觉得无心无力;明明生命才刚刚开始,但都觉得生命也不过只能是这副样子。
我不讨厌我的专业,甚至偶尔暗自庆幸喜欢。像很多人一样,我被调剂。汉语言文学——在我填报的志愿表上它排在第三还是第四我记不清了,但肯定不是第一。
高中积攒的知识库里,我只清楚季风洋流、正余弦定理、遵义会议的重要转折点意义,对于“汉语言文学”这五个字毫无概念。是继续学语文?毕业后呢?做语文老师?
“你就学这个吧,你性格好,太适合做老师了,工作又稳定”。亲人老师朋友都用这样的话对我说。
我每听到一次,就恼火一次。这不是建议,这是对我的定义。他们说,你温柔细心,你就适合做语文老师。我就是为成为一个语文老师而生的?读了十多年的书,我的余生就是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地告诉孩子们在作文里要凤头豹尾才能得高分?就是在读到他们的奇妙慧语时一声呵斥,你这样写阅卷老师不会给你高分!就是在不断扼杀天性的过程中,仰着谄媚的嘴脸对标准答案阿谀奉承?
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胡言乱语。我不是有意要诋毁——人类灵魂工程师——这样一个至高无上的职业。我是自卑。我自觉我没有足够的修养与能力去承担那份职业赋予我的责任,我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在那个岗位上与一切恶势力剑拔弩张地抗争到底,我害怕我还没有战斗,就被无声无息地降服。我没有任何的宝器可以让我逃过太上老君的法眼,一句“孽畜,快回来”我可能就扛不住。我拒绝走上那样一个神圣的岗位,所以对上面的建议我深恶痛绝,这样的态度延伸到——对“汉语言文学”这五个字上。我想,这定是个诞生魔鬼的专业。
然而,反转来的无比迅速。在没有上课之前,我就深深爱上了这个专业。
我看着刚领来的书,摸着它们光滑的封皮,那些遒劲有力的字体让我深深沉迷——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外国文学……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世界,千奇百怪的人物、动人心弦的故事、读罢依旧口齿留香的句子,我兴奋不已。
然而,世间任何的美好都得付出代价,我爱这个专业的同时,必须得承受语言学的折磨。古代汉语、现代汉语、逻辑学等语言学课程让我头疼。我不是学不会,我竖起耳朵认真听,一笔一划做笔记,可以得A,问题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那些罗里吧嗦的规则游戏。古无舌上音古无轻唇音、塞音擦音塞擦音、二分法和三段论……我不喜欢它们。它们没有丝毫的感情,干巴巴的,冷冰冰的,不能引起我丝毫的兴趣。
我和梁轩关于专业的问题有过很多次的交谈。他是个很聪明的男生,很有想法。我欣赏的不是他的聪明,而是他的幽默。我是个狭隘的人,不是所有的幽默我都能够欣赏。梁轩的幽默不是一般的幽默,而是带着深度的幽默,这让我对他充满了好奇。每次和他的交谈对我而言都是一次启发。他是数学院的,他喜欢曼昆,喜欢参悟数学的思维。这不是我所能理解的范围,因为不能理解,所以于我而言,他很神秘。
能认识他是因为他来我们学院蹭课。古代汉语课,我躲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这样可以拥有全角视野观看整个教室的动态,借此来缓解我实在不想听课的无聊和无奈。
教授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指点江山,而我看到的同学动态令我想笑。整个教室的状态呈等差数列分布,公差是3。前三排抬头挺腰似乎在听、中间三排半匍匐于桌面点着手机、后三排如我一般神色游离瞟着前排同学的手机屏幕。淘宝、消消乐、网剧、□□空间、手游、网文……老教授毕生的学问成就都难以和那方小小屏幕里的世界去抗衡。然而——你想听,听;不想听,算了。较真才不是属于一个有风度的教授会有的作为。
就在我欣赏着教授的大气风度时,潘帅从教室后门偷偷溜了进来。他是我们班的文体委员,也是雷蕾的男朋友。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短发贴在额头上,湿淋淋的。
外边没有下雨,他们应该是刚打完球。潘帅在我的斜前方坐下,示意那个我不认识的人坐在了我旁边的空位置上。我的嘴角泛着一丝微笑,不是因为出于对他的友好,而是我还停留在对教授的欣赏情绪中。他可能误会了,他也对我微笑。然后他转过脸,开始认真听课。紧着着,我闻到了一阵让人恶心的汗臭味儿。
整堂课我都觉得很受束缚。我不能再左顾右盼,也不能低头看手机。一个不是文学院的人都在认真听课,我觉得我不应该给文学院同仁丢脸。我试着打开耳朵,然而成效甚微,灌入耳朵的语句让我脑袋发涨,密密麻麻的知识点让我很疲惫。而他却似乎听得津津有味。
终于挨到下课,我边收拾课本边考虑以后不再坐这个尴尬的位置了,要选一个更安全更自由的宝座。却听到他对我说,谢谢你。他是说,谢谢我给他看我的课本。他不是我们学院的人,当然不会有课本,对来蹭课的同学我怀有敬意,所以把书分享给他看。
我摇摇头微笑没说话。
“你好像不太喜欢这门课”,他促狭的眼睛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他不是在问我,是他根据在这一堂课上我的表现总结出的结论。
“谁说我不喜欢了,这门课老师讲得非常好,你说错了,我很喜欢”。说完后,我起身拿起书包就走。
像是落荒而逃一样。我为什么要撒谎。我明明就是不喜欢,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喜欢。就是这样,我常常搞不懂自己。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谜,身上贴着无数没有谜底的谜语。
那是我和梁轩的第一次见面,当时我对他一无所知。
虽然潘帅是班里的文体委员,我可以向他打听,从他那里我一定可以了解到些什么,看得出来他们关系不错。但雷蕾是潘帅的女朋友,而我一度又将雷蕾作为我的好朋友,我是个执拗的人,我觉得作为雷蕾的好朋友,我有义务和潘帅保持距离,所以在潘帅面前,我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后来才听雷蕾说,潘帅一度怀疑我有语言功能障碍,不会说话或者说话结巴。
我是一个奇怪的人,我一直都很清楚。我总有一些想法和大家不一样,我觉得我无论怎样努力都和大家有差距。前十年的付出让我有机会和他们在同一所学校上大学,但事实上我们之间的差距绝对不是那十年的刻苦学习就可以赶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