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都一饷》》辛恒

18、17

　　期末考试前和梁轩、雷蕾、潘帅吃的那桌饭不欢而散后，我和雷蕾再没联系。我不会主动找她说话，她也不会找我。尤其是回家之后，整个假期内，我都觉得孤独。我们不仅在空间上拉开了距离，在心理上也是。她不需要我，而我需要的她那儿也没有。
　　我在家里主要只有两项活动：不停地做家务，不停地阅读。我帮母亲做饭、洗碗、帮妹妹检查作业、时不时看住弟弟不让他磕着碰着。妹妹比我小七岁，弟弟比我小十七岁。没错，我在一年级时有了妹妹，在高三时有了弟弟。
　　我时常厌恶自己。看着母亲又忙又累，我就觉得危险。我害怕未来成为母亲的样子。那是多么无助的命运，是女人将自己推入禁锢的牢笼。家里没有思考、没有交流，每天程式化地运作，吃饭、睡觉、睡觉、吃饭，像个动物般的活着。我从未问过母亲是否快乐的话，但我有种明显的感觉，她同样厌恶自己的生命。
　　母亲所有独到的见解就是关于女人注定悲惨的命运，她悲观，她无助，可她又无比软弱，她没有任何勇气去改变什么，她只会抱怨她这辈子只能如此了。
　　父亲回家，我和他会短暂地交流。这个交流有条定律：时间必须在三分钟内，否则我们一定会让对方生气。
　　他在建筑工地上工作，具体做什么，他从来不向我说明。父亲是个抽象学家，一切现实在他那里都被转化为精神与概念。他和我聊唐太宗杀父弑兄坐拥天下的代价，和我谈《水浒传》一百零八好汉的悲剧，和我说爷爷那辈生活的艰辛不易，和我强调我很幸运出生在一个好时代……比起家里没米没面的问题，他更操心存在或者没存在过的历史问题以及国际局势。他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我从来不能确定他的观点和立场究竟是什么。但他又不断地认真地说，仿佛他的言谈直接决定着中美关系的走向。
　　他从来没有给我一个切口让我能够真正了解他，我也没有。
　　我们互相封闭，看似亲密，实则敬而远之。他不知道我内心孕育着多少的愤懑，藏着如何宏大的复仇计划。当他意识到我在离他远去时，他觉醒到危险，他开始后悔在我填报志愿时与我的执著妥协，他责问我：
　　“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
　　我不假思索地罗列一堆理由：
　　“我要用年轻的生命去闯荡，我不希望这辈子就像你和妈妈一样。”
　　他皱紧眉头，冷静地说：
　　“我和你妈怎么了？你觉得我们怎么了？我们和你相比，差很多是吗？没有我们，哪来的你？长大了，见世面了，学会瞧不起人了？你想想你那些表弟表妹们怎么念书的，你是怎么念书的。不是我给你提供了好的教育条件，你觉得你可以上大学？”

　　我不知道为了弟弟和妹妹，他如何与计划生育政策周旋。但我很清楚，他坚信有了弟弟，他的生命才算完整。无论我和妹妹多么优秀，没有弟弟，都不算完整。
　　他不是一个无知的人，但在思想层面，他无法改变传统带给他的禁锢。他用那样的禁锢拉母亲一起下水，让我和妹妹心理不平衡，让我们一起忍受并不快乐的生活，最关键的是，他必须更辛苦地工作才能承担起他作为三个孩子的父亲的责任。他不是不爱我和妹妹，他只是更爱弟弟，更珍爱他可以拥有一个儿子的男人尊严。

　　我没有很痛苦。我只是没有办法快乐起来。很长时间，只要觉得心里堵我就会找梁轩聊天。我越来越发现用手机聊天是打开思维的一个很好方式，不同于口头表述，当你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时，不仅捋清了自己在想什么，也为判断自己想得准不准确提供了一个参照系。
　　我们的聊天经常会有很长的段落很多的字，我们就那样不急不躁地慢慢发，慢慢等，沉浸在思考里，将无形的想法转化为看得见的文字。
　　冉冉：可以再借你一会儿聊聊天吗
　　梁轩：好啊，你想聊什么【邪魅】爱情，还是哲学？
　　冉冉：你在家做什么呢
　　梁轩：刷漫威电影，太好看了！
　　冉冉：你不出去玩吗
　　梁轩：没有合适的玩友，不如自己一个人呆着
　　冉冉：你没有朋友同学吗？
　　梁轩：我也很好奇，为什么念了那么多年书，我连个能约出来玩的同学都没有【笑哭】
　　冉冉：那这么多年，你就自己和自己玩？
　　梁轩：习惯了。身为独生子女一代，独处的能力是必备技能好嘛
　　冉冉：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可以拥有个姐姐哥哥或者弟弟妹妹，你想要吗？
　　梁轩：根本没有可能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如果
　　冉冉：就如果一下，又不会死
　　梁轩：好好好，不扶墙就服你……如果……我得想想……不一定会想要吧，自己一个人没什么不好。我是说其实我很难想象我会和另一个人共享父母、共享他们的爱是什么情况。我们按数理学和经济学的角度来讲，资源一定的条件下，分配对象越多，人均得到的就会越少。我为什么要让另一个人来拿走本属于我的东西呢？
　　冉冉：你还真是毫不掩饰的自私
　　梁轩：这就不够意思了，坦诚和你讲我的想法，你说我自私？你敢说你不自私？
　　冉冉：没有。我最自私了
　　梁轩：这就对了嘛，做人就要坦坦荡荡
　　冉冉：【白眼】
　　梁轩：冉冉姑娘在家里忙什么呢
　　冉冉：和我爸拧眉
　　梁轩：女儿都是爸爸的情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的情人
　　冉冉：【白眼白眼白眼】
　　梁轩：好不容易回趟家，你就装装样子乖一下不就好了，非得生气，犯得着吗
　　冉冉：很多事情不可以妥协
　　梁轩：比如？
　　冉冉：比如思想观念，当他是你的思想对立面，甚至他用他的思想去降服你时，绝对不可以妥协。你可以斗争失败，但绝对不能低头认输
　　梁轩：你没毛病吧【笑哭】，《老人与海》看多了？他是你爸，不是你要征服的那条大鱼。又不是阶级敌人，还斗争降服
　　冉冉：我问你，在你看来，你觉得现在两性平等吗？
　　梁轩：我从来没觉得两性不平等，看看你们女人把我们男人踩成什么样了。结婚买房的是我们，下聘礼的是我们，婚后养家的是我们，跪键盘的也是我们……男人都快把女人当神佛供养起来了，你还不满意什么？【笑哭】
　　冉冉：你为你的性别感到骄傲和自豪吗？
　　梁轩：一点儿也不。下辈子我要做那个被娶的、收聘礼的、可以撒娇发脾气的、肆无忌惮买买买的、不用必须买房买车的那方。享受一下生为女性的乐趣。
　　冉冉：你只看到了表象。你觉得女性高高在上了，你不知道她们必须忍受的还有很多。她们从十三四岁起就得忍受每个月的生理不适，从二十多岁起就担心嫁不出去遭到舆论攻击，从三十岁起就担心容颜衰老身材走样会被男人抛弃，四十岁她们想离婚却因长期囿于家庭丧失了社会竞争力，从她们懊悔又无能为力的那一刻起她才知道，没有男人她们什么都不是……她们一生都得依附男人才能获得她们生为人的价值和意义，所以她们要求男人付出、给予，这是她们在试图弥补生为女人的不幸，你懂吗？
　　梁轩：所以你觉得这是男性的错？想想吧，你们要的是什么？看看每晚校门口打扮地花枝招展上了豪车的姑娘们，就知道了。有人拦着她们不让她们努力学习了？有人拦着她们不让她们奋斗拼搏了？没有，她们就没想过。她们可聪明了，靠着美貌就行，轻而易举，自己拼，多累呀。这才是她们的想法。不是所有坑都是别人推你下去的，自己乐意跳下去不能把弄脏衣服的过错推给别人啊。得讲理吧？
　　……
　　冉冉：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俩的聊天从来聊不明白任何问题，越聊越复杂，有没有？
　　梁轩：说明我们势均力敌，都不是被轻易说服的人。一方服，问题就明白了。事实是，有奇数就有偶数，有x就得有y。说不清才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