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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万事皆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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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是好吃无钱酒的泼皮,专打老年人的无赖;
我是四海皆惧的强盗,三界闻名的贼头;
我是曾下九鼎油锅,就炸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点泪儿的英雄。
我为人做了一场好汉,一生只拜过三个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观音。
那年在两界山,有个人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
脱了大难,秉教沙门,承了法旨,受了法名。
从此与他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
从此为他鞍前马后,为他使碎六叶连肝肺,用尽三毛七孔心。
但他似乎不记得,五百年前,是他一时心软,留了我一个猴头在山石之外,这才容我食铜丸,饮铁汁,还能伶牙俐齿地骂天骂地骂玉帝骂阎罗。
我还成天骂佛祖。当然,也骂骂他。
骂他心肠好歹毒,假慈悲,害得我半死不活。
我那时好后悔学了一身通天的本事。大闹什么天宫,做花果山间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石猴,不是挺美的?
起码落得自由。
时间久了,心却也没那么躁了。
有时候想想,好像是我不太懂事,轻狂妄为,做得有些过了。
头露在外面也挺好的,偶尔舔舔露水,还能揩洗我那美猴王的俊脸。
我是很俊的——是那个人亲口说过我很俊的。那时我身上穿的是他旧时的衣衫,还有我自己亲手剥下来的虎皮。我觉得自己可神气、可威风。
可是他怎么就不记得我。
我在山下第三百个年头,他明明又来看过我。带给我一个花果山的桃儿,对我说了一番话。我似懂非懂。
他这个人,一袭白衣,清风霁月,看着忒清高忒孤傲,可是看我的眼神,总是怀着悲悯和欣赏。让我还有点儿怪难为情的。
一难为情,就想骂骂他。破和尚,臭和尚,把桃树种那么远干嘛!?害得俺够都够不到。
我知道他下界去了。佛陀说他没有参悟,赶他下凡去受轮回之苦。我心说,西天佛祖可真逗,对自己人比对俺老孙还狠。世上哪有师父能对徒弟这么狠心的。我师父就可疼我了。
后来我被我第二个师父赶走的时候,才知道,有的。
他十世轮回,九死一生,终于等到我做他徒弟。我也终于等到他来救我出山。
我寻思,这回受他三重恩了。是得好好报答。
可是那个温和淡定的金蝉长老,是怎么变成这个哭唧唧动不动就要念紧箍咒的怂包的!?
我好烦他,我好嫌弃他。他比我们花果山上最笨的未满月的小猴儿也不如,迂起来简直叫我牙疼。
可这个人是我师父。
师徒名份既定,此生再难更易了。
我总想着能勾出他做金蝉子的本相就好了,多次试探,他却总是说我胡说。
他似乎特别不喜欢我将他和金蝉长老相提并论。我简直都不明白了,你连人家一根儿头发丝都比不上好不好?
哦,不是,他没有头发。
他硬要问我,心里究竟当他是哪一个?
我当然希望他是金蝉子,可是他只是陈玄奘。
凡人陈玄奘。
怎么变作了凡人,不但没用,脑子还能这么笨的!?
真是气死我了!
可是再气,他被妖怪捉去了,还是得救。
有妖怪打他的主意,还是得防。
他不信我,只信八戒那个呆子的谗言挑唆。杀个强盗要赶我,杀个妖精也要赶我。
好好好,我走我走。
我知道这只能是那个迂和尚干出来的事儿。金蝉长老多灵慧通透,若我师父仍是他,他定不会误会我责骂我还赶我走。
紧箍咒念得我的头钻心疼痛,不论我怎样呼唤,金蝉子都不曾再出来救我。 后来我就放弃再找他了。不肯出来就不出来吧。
再后来,九九八十一难。
我被他抱怨过,说我自己顽皮淘气,带累他受苦。
也被他真心实意地爱护过。
我看见过他撮土为香,望空祷祝。愿保贤徒孙行者,神通广大法无边。
我看见过他以为我被油锅炸死了,哭哭啼啼跟国王讨纸马水饭,要祭我念我。
有人说我丑头怪脑的,怎么好招来做徒弟,他会维护我,说我丑自丑,甚是有用。
哼!就你好看!我堂堂美猴王!不跟你这说话不中听的凡人计较。
时间久了,我好像也习惯这个脓包师父了。
也会和他开开玩笑,明知他装睡未睡,乱摇他的光头,说师父怎睡着了?
他会发火,骂我“这个顽皮,这早晚还不睡,吆喝什么?”
我就是故意的。
我觉着我师父假发火特逗。
上灵山前一夜,我又一次见到了金蝉子。
他双手合十,眼神坚定。
我知道他已不是两百年前五行山下那个不知自己为何不能参悟的佛陀座下大弟子了。他现在是历经磨难的三藏大法师。
他问我,悟空,你还能分得清,你保的究竟是哪一个师父吗?
我一直都分得清的。金蝉子的正本归元是他一个人的修行,他从来都不曾需要我。
脓包师父,我,八戒,沙僧,龙马。我们才是一家人。
但我有点慌。
我才明白过来,将得正果的是金蝉子。
那脓包陈玄奘呢?
金蝉子沉默许久,告诉我,他从来处来,将往去处去。
我不知道他在说谁。但他说的不是我师父。
我知道我师父是从江上漂来的。可那具身体,从来不是他。那只是个壳。
金蝉子有自己的元灵本体,我师父呢?他有么?
金蝉子告诉我,有的。
〈7〉
江流儿在凭虚的树枝中栖了月余,才渐渐适应了人间气息。没有这暖阳衬比,还真不知原来那幽冥深处寒至彻骨。
他准备好了,他的贤徒却好像还在踌躇。
自离了忘川,他日日听猴子聒噪。师徒两个倒似反了过来,从前爱说的沉默,从前不耐烦说的那个叽叽喳喳。
他听猴子说,金蝉子发现了身躯靠功德金光蕴养出灵魄后,如何护住了这缕幽魂。
他听沉香说,那万年凭虚树的灵气多么丰盛,只要施咒封住功德笼魂,魂魄就能慢慢吸灵气而补养自身。
他听八戒说,猴子偷摸拿皂天旗遮了人间半个月的天,好教人间一片哗然,地府也手忙脚乱。
小白龙趁机潜弱水入忘川,将金蝉子写的护住他元魄和尸首的符咒贴上。
他听沙僧说,大家何其幸运,能步步为营,投机取巧,借神树之力为他补魂,使他只花五百年便长出完整的三魂七魄。要知道,顽石吸天精地气而孕出猴子,足花了万万年。
他以为他早已被遗忘在忘川尽头,却不想几个徒弟们,花了五百年,为他生造出一个本不可能的轮回。
他们想他借那具尸体还阳,他却执意不肯,要他们把那身子火化了。
他想亲自走奈何桥,饮孟婆汤,真正入轮回。
猴子无论如何不解。陈玄奘之躯已是得道金身,虽不能与神佛比肩,亦能长寿长生。做回熟悉的自己有何不好?怎的非要去那人间巷陌,苦觅一段陌生的起承转合?
江流儿不语。他想他们当然不懂。他怕极了再被当成金蝉子。做替身的滋味,何其难受。
他做了十世的替身了,也轮到自己活一回吧。
悟空终于还是把他从凭虚树枝上剥下来,小心熨帖在怀里,亲自送进生死门。
“下辈子,还做和尚?”悟空挠挠头问他。
“嗯。”
“还修佛法?”
“嗯。”
“还是诵经吃斋念佛撞钟?”
“嗯。”
“那和还阳有什么区别嘛,”猴子皱眉恼道,“出家人来来回回不就那点子事。”
不,不一样的。
这一回,不过流沙河。不走西行路。再无妖怪惊扰,不担惊受怕,不奔波劳碌。
只在空山里做个清修的小僧。
我终于不再是影子和附庸。
还有,再也不是你师父。
来世不再会,你多保重。
若你参悟佛法,于万丈红尘三千微尘里看到我,记得,我名江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