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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自证佛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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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江流儿想,自己身份尴尬,到底算不得悟空堂堂正正的师父,更不曾教他任何真本事。在这孩子面前,可别露出身份来,更不好摆什么祖师架子的。
可他这人心牵意动,从来瞒不住事。心里这样想着,面上便举止有些赧然。
看向沉香的目光,也不自觉带了几分柔和的慈蔼和悲悯。
小小年纪的孩子,不知受了几多苦楚,为救母亲,背井离乡。寻访到了那样有本事的师父,却仍是失败了。 必然是失败了的。否则又怎会在此处。
可不知,失去了徒弟的悟空,得有多痛呢?
将心比心,江流儿想,那一定是很疼很疼的。
车迟国降妖时,他真以为贤徒给虎鹿羊三怪害死了,药石罔及,无力回天。
都说人死前会有走马灯,他从前只道是自己死才能瞧上一瞧,却没想到,看见别个死,也有幸能瞻仰一回。
彼时他还是宝相庄严的唐长老,有两个高高壮壮、力担千斤的徒儿搀着,却依旧步履踉跄得走不动道。
闭眼是悟空,睁眼也是悟空。行也是悟空,坐也是悟空。
是悟空梗着脖子说,「我为人做了一场好汉,止拜了三个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观音,两界山师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
是悟空揪着八戒耳朵嘱咐,「看师父啊,师父去出恭,你伺候;师父要走路,你扶持;师父要吃斋,你化斋。若他饿了些儿,你该打;黄了些儿脸皮,你该打;瘦了些儿形骸,你该打 。」
这样想着,眼里竟有些湿热,不禁汪了一包泪。
——百年过去,他终究还是孙行者万般嫌弃的那个哭唧唧的脓包和尚呵。
沉香再看他的目光便有些无措和愕然。
“长老莫悲呵!长老出家人慈悲为怀,怜悯至斯,小子感怀。只是也不须为小子担忧,长老听我一言,且再等等,沉香必能离了这忘川,破鬼门,返人间。到时候,兴许还能捎上长老一道呢!”
前几句话说的慷慨激昂,后头几句,望着江流儿飘飘渺渺的淡影说出口,终是有些底气不足。 看江流儿痴痴呆呆不搭话,仍是眼泛泪光,沉香心叹,这长老真是不中用。
嘴上仍是恭谨的。
“是真的!长老且放宽心罢!沉香的师父神通广大,是曾大闹天宫、保唐僧西天取经的齐天大圣、斗战胜佛。师父曾允诺会来幽冥救我,我师父说话一向算数的!”
话里有掩饰不住的骄傲。
谁会不为与那只扬名天下的猴子沾亲带故而骄傲?
眼前的长老目光仍是呆滞,缓了半晌,却又好像渐渐多了几分坚定。
“嗯,我信。” 那只泼皮顽劣的猴子,从来说话都是算数的。
他说定不负你,就定不负你。
从前他整日疲于奔命,忙忙碌碌、来来去去救被掳走的师父;而今他也一定会来救他宝贝的徒弟。一定。
悟空身后有继,我也可放心归去了。他想。
长伴凭虚树百年的江流儿,仰脸看向这棵枝条繁盛却无花无果无叶的大树。枝头落下星点光斑,颤巍巍覆在他白净的额上。
乍看上去,像极了昔日西天金蝉长老元神投射出的额间花。
他理了理幽幽荡荡的僧袍,虽不是真衫真布,也该摆弄得体面些。
驾轻就熟地盘一个莲花坐,栖身树下。
经云,佛陀曾在菩提树下证得佛果。后来无数高僧大德选择在树下坐化,以追随佛陀般若智慧。他早就已经不是活人了,却也想学人家这么坐化。尽管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看了看那具被阴差遗忘丢在树下,却也数百年不腐不朽的躯体,他忽然觉得陌生。
我真是他么?
那具身体,究竟是主,还是壳?
究竟是谁,借了谁的眼,走了一遭红尘山水,修了一场矇昧拂尘?
这是真真儿的行将就木,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谁都好。已经不再重要了。
或许除了他,从未有人觉得,这很重要过。
再醒来时,他是听见,有人在轻轻叫他。
不是“长老”,不是“虎鲸”,不是“那无名元魄”,不是“江流儿”。也不是别的其他什么名字。 是“师父”。
他听见一个久违又熟悉的声音,用难得的耐心语气,叫他“师父”。
他睁开眼,却只看见虚空。视线之内无四肢躯干,也无法抬头低头。
闻到一段清新草木气息,他明白过来,自己似乎宿在了一枝草木之中。
“师父醒了。” 那颗自称天生笑容脸的猴头急匆匆闯入他的视线。
“悟空,你……” 想说些什么,却止于哑然。
“徒儿不孝,叫师父久等了。”
“……你不是去救你徒弟沉香的么?”
“害,徒弟要救,师父当然更要救啊。师父这厢莫怪,俺老孙算准了日子来了。到今天,不偏不倚,刚好五百年。”
原来幽冥之中结绳计日的法子究竟是误估,我竟已在那里呆了五百年。
……可是,他说的,为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