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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凉风初起冷人心(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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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凉风初起冷人心(下)
打门口便一阵龙涎香扑鼻,魅奴自这味道便推断出这太后许是个奢侈之人,殿门内两边儿摆着各式盆景,魅奴垂着头,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殿上那老态龙钟的身影,只见太后一身金、赭、黑色交杂的绣凤宫装,正举着支水烟斗吞云吐雾,眼帘半垂,带着很不友好的探究的眼光看着暖生和她,脸上的皮肤早已松弛,厚厚地下耷着,仿佛随时都会晃上两晃。而这一瞥不要紧,魅奴才发现这殿内竟然少说也有七八十个人,且大多是宫妃,有些坐着、有些站着。而太后的旁边坐着的应该就是皇后,面上看去,皇后眼观鼻鼻观心,一个劲儿地瞅着自己腕际的玉镯,倒似对这殿中的一切并不感兴趣。
暖生带头跪在了冰凉的大理石地面,膝盖传来的寒意倒是解了些她的暑热和心中的紧张:“暖生叩见太后、皇后娘娘、各位娘娘、公主姐姐们,愿太后寿与天齐、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各位娘娘万福、公主姐姐们千岁。”魅奴也跟着磕了一个头。
可垂头半晌并没有人回暖生的话,暖生如坐针毡地一动不动,魅奴也一动不动,半晌,就在暖生想要抬头看看的时候,殿上传来了烟斗敲击案边儿的声音。太后咳嗽两声终是开了口:“恩,原来是暖生哟,哀家说暖生呀,如今你可是封了公主了,这是皇上的恩旨,你可要好好儿的记着这天家的恩德哟。”
暖生又磕了一下头:“暖生记下了。”
“恩……你刚来这宫里,这旨意也来得突然,皇后也还没来得及多准备呢,你便现住在那‘莲秀宫’里吧,那儿有个芳清苑,正好是没人住的。”
“谢太后恩赏。”暖生应到,心下却是凉了一片——那芳清苑,那莲秀宫,是每届入选秀女的住处,而芳清苑,原先是冷宫,因与莲秀宫离得近,又没人住,而每届秀女的人数都在增加,便也归进了莲秀宫。整个莲秀宫如今都是空的,更别提芳清苑了,住在那里,便是住在了皇宫最冷清的角落。
“这衣食住行的,自有皇后会安排,除了你没有单独的宫殿,别的都与羽晴她们没多大区别,有什么不满意么?”太后扬声问。
暖生哪里敢说什么不满意,她以前不讨太后的喜,便是在大公主她们欺负了自己以后,傻乎乎地还跑到太后这边来诉苦,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最后被训的是体无完肤,那是幼时不懂事也就算了,可如今,她再也没有父母的庇护,魅奴在她走前已跟她说过——凡事,都得忍得:“暖生没有不满意之处,谢太后。”
“恩,记得以后见着皇上,得喊‘父皇’,日后也得唤皇后娘娘‘母后’,要是见你出了岔子,可别怨这宫规严厉。”
“暖生省的了。”暖生紧紧攥住拳头,手心尽是汗水。
“恩……恩?你是哪个?没事遮着个脸做什么,没脸见人么?”太后一挑眉看着魅奴开了口,犀利的语句一下子刺到了魅奴的痛处。殿下的大公主齐羽晴听到了太后的话,适时地噗哧一声笑了开来,立马便有不少附和的公主妃子跟着低声笑了开来。
魅奴不卑不亢地直起了背,垂着眼帘道:“回太后,奴婢魅奴,是仁暖公主的贴身丫鬟,因面貌丑陋,实不愿惊着太后与诸位娘娘,方才如此。”
“哦?面貌丑陋?咯咯咯咯……”齐羽晴笑得更大声了,甜腻腻地对着太后道:“太后奶奶,好生有趣,你说这宫里头哪个不是如花似玉,有几个丑得没法儿见人的?晴儿倒想看看是怎么个丑陋法儿。”
太后轻扯嘴角,松弛的皮肤晃了两晃:“呵,恩,也是,魅奴,你便让大伙儿瞅瞅吧,要不然日后你掀了面纱,怕还没人认识呢。”
魅奴轻咬下唇,垂头回道:“回太后,若是魅奴掀了面纱,怕真会惊着太后,魅奴听闻太后常夜惊难寐,若是魅奴真吓着太后了,怕是会彻底搅了太后清眠,若如此,魅奴便罪过了。”
“哟,这张小嘴儿还挺能说!”太后眸光亮了亮,心下暗想这奴才可比她主子机灵多了:“呵,哀家什么场面没见过,想当年皇上继位之前,多少腥风血雨是哀家扛下来的,哀家胆儿没那么小,唉,叫你掀你便掀吧,哀家也着实好奇。”太后这番话,既是驳了魅奴,也是再一次宣告了自己是有功之臣,地位不容侵犯。
骑虎难下,魅奴抿唇不语,齐羽晴不耐烦了,直接走到魅奴面前,拖起她的下颌:“抬起头来!”齐羽晴让魅奴抬起了头,又直回了身子往旁边站了去:“快掀了吧,别对太后奶奶大不敬。”
魅奴直觉所有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抬手将紫纱掀了去,原本清淡如波的眸子此刻闪着异样的光芒,有愤怒,有隐忍,紧盯着齐羽晴腰间的配饰,并不去看那些人的嘴脸。
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同时也突然暴发了“哐当”一声响,划破了大殿的寂静,魅奴转眸,只见一些人既讶异又惋惜地看着她,大部分是既嫉妒又得意地耻笑地看着,而那哐当的声音来自于殿内坐在右边最顶头的一个绝色美妃,按照她的位置和衣着来看,应该是皇帝的宠妃,约摸三四十岁的年纪,很是风韵,一身橙色彩纱宫装、两朵橙色贴花绾于发髻,很是暖丽抢眼,这妃子打碎了瓷盏,愣怔地看着她,那眼神最是特别,大部分便是震惊。
半晌无语,魅奴在众人各异的眼神中又拉回了面纱,垂下了眼帘。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那打碎瓷盏的妃子收了神色往地上一跪:“太后恕罪,黎妃一时失手碎了瓷盏,惊着太后了。”
太后也回过了神,佯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悠然地又抽了口水烟:“我说黎妃,下回可注意着点儿,皇上去你那儿着实是很多呀,惊着哀家不要紧,要因为打碎了东西惊着了皇上,最后又进了那冷宫,可就是个笑话儿了。罢了罢了,你回座儿吧。”
魅奴暗笑,这太后真的是成人精了,就没一句话是废话,这话虽是在饶过黎妃,却也是在警示她,从话中不难看出,黎妃最近太过受宠,而太后不满意这一点了。
黎妃刚落座儿,太后就又开了口:“我说暖生啊,你这奴才着实是让我小惊了一下呢,美人一个啊……若是没有那半面的疤痕,哀家还真是不敢让她呆在这宫里头呢,不知会魅惑了多少男人哦。”
魅奴忙垂头,此刻必须赶紧表态:“魅奴不敢。”
“呵呵,哀家是在说笑呢,你不必紧张,哀家倒是好奇了,你这左脸,到底是怎么给毁了的?竟然连眼睛都成个鬼样子了。”
“回太后,魅奴是弃婴,夫人自打路边捡到魅奴时,魅奴便已是此番模样了。”
这话一说,太后的眸色倒变了变,闪过一丝温柔,却又立马消失不见:“哦……倒的确是个可怜见儿的……你还是把那面纱好好儿戴着吧,这大半夜的也别瞎在宫里头跑,要是真有人被吓着了可不好。”
“魅奴记着了。”
“唉,哀家也累了,今儿就这样了吧,小林子。”
殿门旁边小跑着过来一个小太监:“小林子听太后吩咐。”
“你这就带仁暖公主去芳清苑吧。”太后说着便起了身,皇后在一旁扶着
“喏。”小林子立马应了,殿下呼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恭送太后!”
暖生的膝盖早就跪僵了,愣是没爬起来,魅奴毕竟练过武,还受得住,立马将暖生扶了起来,暖生抹抹额上的汗,在魅奴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魅奴,委屈你了……”
魅奴一急,立马捏了一把暖生的腕际,可终究还是被正往外走的齐羽晴给听见了,齐羽晴一转身,斜着大眼道:“哟,我说仁暖妹妹呀,太后做了什么事儿,委屈了你的奴才呀?”
魅奴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公主,主子不是这个意思,大公主恕罪。主子是说我的面貌太过丑陋,让太后吓着了,让公主和各位娘娘们委屈了,主子中了暑热,话没说得清楚。”
“呵,你可真是个聪明过了头的奴才……”齐羽晴白了一眼魅奴,甩了下香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暖生杵在原地,汗流浃背……
推开莲秀宫的后大门,又穿过一个圆拱的月亮门,才到了芳清苑,只见院落的地面上积着厚厚的落叶和灰尘,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人打扫过了,那小林子人还算好,将暖生和魅奴送到院中后并没有急着走,反倒站在月亮门前原地说:“太后说你们的吃穿用度与一般公主殿无异,这话该也不是假的,奴才估摸着晚些时候该会有管事嬷嬷送东西来,尽管放心。”小林子交代完便福了福礼走了,也没收魅奴的赏钱,此话也是在宽慰她们,这算是暖生和魅奴来这宫里以后待她们最客气的一个人。
推开满是灰尘的木头门,只见屋内虽然家具是很好的,却到处都是灰尘蛛网,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魅奴只好开了院内井盖儿打了桶水,掏出怀中的丝帕擦了院中的石凳让暖生先坐着,又拎着水进了屋内去打扫,可看着屋内四处的蛛网,魅奴只好又跨出门,在院子里四处看看,最终掰下了院子右边儿墙角的一根小水杉的长枝,权且当成把扫帚了。一个人打扫一所搁置了多年的屋子该是件多么累的事情。可魅奴一声不吭地一个人干了起来,先快速地擦净了椅子,将头晕目眩的暖生扶进了房内,终于没了大太阳晒的暖生这才觉得好多了。
污水沾湿了魅奴美丽的裙摆,汗水也浸透了面上的薄纱,魅奴的身影不停地在殿内走来变去,暖生看着看着,泪水便再也忍不住,嘤嘤哭泣了起来:“魅奴……我渴……魅奴,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让我当这个公主,为什么要这么欺负我们,魅奴,我想回家……”
“公主你莫要再小孩子心性了,你难道想被砍头么?砍头也就算了,这罪过要是深究起来,可是诛连九族啊!”
暖生愣愣地抽答了起来:“魅奴,你怎么了……你叫我‘公主’?你喊暖生就行了呀……”
“公主,此处是宫廷,容不下不守规矩的奴才!魅奴去给公主烧茶水,公主等等。”
暖生的嘴唇抖了几抖,终究是一句话也没说得出口……
太阳都要落山的时候,管事的嬷嬷终于领着人过来了,嬷嬷眼观鼻鼻观心地见了礼,不冷亦不热地吩咐着手下所有人将东西都搬进了殿内,魅奴仔细一看、丝衣锦织、玉竹凉席、散粉酡胭,应有尽有,都是上好的,的确是一点都没克扣,只是放下东西后,人就都往外退去,没一个人帮忙的。魅奴唤住了管事嬷嬷:“嬷嬷,敢问皇后娘娘有没有给公主安排奴才?”
嬷嬷看着地面回道:“娘娘说宫里人手暂时不够,日后再说。”
“哦……那嬷嬷,晚膳何时送来,可否给公主煮碗绿豆汤解暑,公主中了暑热了。”
“可以,晚膳再过半个时辰便送来了。”
“谢谢嬷嬷,嬷嬷好走。”魅奴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银两塞进了嬷嬷手中,嬷嬷也没拒绝,不着声的收了,留下一句:“日后唤我马嬷嬷便可。”
伺候暖生吃完晚膳,再自己举起筷子吃自己那份宫奴晚饭的时候,魅奴看了看窗外的天,那如墨的天空仿佛巨幅的画卷一般悄然抖落,摸了摸左胸口,魅奴用手指圈着那玲珑的未磨之镜的轮廓,一丝暖意不知不觉浮上了心头——凉生,你还好么?是不是在担心我?
魅奴虽从不照镜,却是个极懂镜、爱镜之人,小时候和凉生一起钻研着齐老爷扔给凉生的铸镜之书,对镜子的研究绝不亚于凉生。直到凉生大了,开始苦读诗书、勤习武功而渐渐冷却那铸镜之术时,魅奴仍旧时不时地往工匠铺里走走,当今皇后和皇上几个宠妃的爱镜,都是有魅奴的心血在内的,齐老爷常说,魅奴若是男儿家,定是会将铸镜术就传于她了。
毫无疑问,这未磨的玲珑镜,在魅奴心中的份量,便是齐老爷亲手铸成献给皇上的天下绝镜“沧海”也比不上。
魅奴轻轻摩挲着镜面,这镜子仿佛有魔力一般,让魅奴忽然觉得满是勇气,全身的疲累都减了许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