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生》红拂夜奔

2、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小山举杯，只一口下肚，已是满头烟霞烈火，喉咙里烧灼般疼痛，忍不住咳了一声，面上不由就生了窘意。
　　戚白白眼风一扫，锐利如寒冰利剑，微微低了头道：这酒真是粗鄙，可是？（尾音上挑，几分试探）
　　小山握着酒杯的姿势蓦地一定，皱了皱眉，沉默半晌道：烈酒如刀，粗鄙却说不上。
　　戚白白数声大笑，好半天收住嘴角笑意，钉牢小山一双眼问：可觉乡野低贱?
　　眼波温柔，里面是溺死人的陷阱。
　　小山只觉胸腔里一颗心激烈跳动，砰砰之声震耳欲聋，神思竟奇异地飞了出去。那千里万里之外的家园，系马高楼夜夜红袖舞低的年少风流，一夜红梅开遍高歌纵酒的畅快诗情……思绪飞快地旋转，仿佛一曲音调激昂高亢的歌，谁知拔到最高处音调忽地一涩，继而急转直下，小山仿佛又看到冷涩难堪甚至痛楚的过往：师长严厉苛责语气里的鄙夷，同窗淬毒的利箭般恶狠狠的眼神，寒冬大雪纷飞的路边乞儿未寒的尸骨，被权贵玩弄厌烦后像牛马一样卖掉的侍妾……一口冷气倒抽，小山早已汗湿重衫。背井离乡以来，早已是湖海三年隔，尘沙万里行。昔日所见，今日之思，皆作把把飞刀插入心脏，血液倒流，剥皮剔骨之痛已渐至麻木。
　　小山呵呵低笑出声，满腔苍凉之意竟似浸透单薄衣衫。笑声半路煞住，只听他一字一顿道：乡、野、低、贱？苦笑一声又道：何谓庙堂，何谓江湖？人生在世若不称意，不过明朝散发弄扁舟罢了。乡野，乡野之人又有何不可？只怕许多事，唯有乡野之人可逞足了意气。那知行不一之人岂非俱在庙堂？话音到了最后，已是飞扬激越。
　　戚白白重将酒杯续满，素手执杯一饮而尽，面色泛红，眼波流转竟不敢叫人直视。夜风吹散她一头青丝，昏黄跳动的烛火里听她细声慢语道：君心中有不平事，胸中有不平意，夜路不可多行，小鬼不可多见，烈酒却不可不多饮。
　　夜风带了白日余温吹过，冷香就袭上了小山一直握着酒杯的手，袭上了小山沾了凉意的眉眼。他鼻端轻轻一嗅，竟自呆了半晌。
　　小山一双眼清清明明地与她对视，不觉有笑意泛上嘴角。饮下杯中酒，烈酒依旧如刀，喉咙依旧烧灼般疼痛，却无端暖了心肝肺，四肢百骸里游走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戚白白裙裾翻飞，笑容艳丽如怒放的夏日花朵，朝着小山一施礼，落花影里缓缓说道：敢陈薄技，聊佐清欢。
　　小山醉卧花丛，望着寂寥夜空，繁星闪烁。一丝伤感，一丝欢喜，一丝怅然，俱被风吹散了去。神思一迷，恍惚中沉沉入睡。
　　不知不觉间，小山淹留此地已三月有余。夏日的天气热得有股狠劲，竟似要生生夺去人的生命。小山最喜泡在清澈山涧，浅浅溪水不过刚没膝，趟水往山深处走远了还会有森森冷意浸透皮肤。
　　小山不耐寒，不似戚白白，对偏冷的温度有执拗的喜欢。她常无论白昼披了一件单衣在山谷内外游走。小山曾在深夜随了她去看数百种洁白硕大的百合盛放在无人山谷最低处，有惊心动魄的美丽。戚白白还惯爬树，随手拿柔韧的藤条扎起宽大的衣袖裤管，在小山视线与神思俱四下散漫的间隙几下爬上树杈，在高处招手遥遥向他笑。也曾见过数万亿点萤火在薄薄青苔上闪烁，偶尔林间风过，便轻尘般飘起，浩浩荡荡如赴一场盛宴。
　　对着戚白白，小山常觉自己粗鄙。对着灵秀山野，小山更觉自己面目可憎。
　　他与戚白白日日相伴举案齐眉，不是夫妻胜似夫妻。戚白白曾明明白白地告诉小山，他不必为世俗礼教名分苦恼。小山模糊明白，却又有不解。他试着问戚白白可愿与他在这月白风清之草庐竹屋拜过天地，行了人间夫妻的礼数，只得她憷眉不解后的粲然笑容，她反问小山既已是夫妻又何必行那般虚礼。于是小山便知，戚白白非平凡女子。她秉性率真，爱憎分明，翻万卷书行万里路，又偏偏视礼教如无物，是有几分惊世骇俗的味道的。
　　小山本就觉得世间情爱过于纷繁复杂，哀哭喜恨反复无常，可怜人偏又可恨，可恨人偏又可怜，说不得谁是谁非，小山冷眼热心肠跌倒于此处甚多回，只觉有满腹辛酸无奈无人可诉。谁知钟灵毓秀，天地造物，此处偏有了一个戚白白，干净清爽的一个，瞬间洗去小山心上堆积余年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