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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旧盅新酒,断肠人又待谁归(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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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概念对他而已几乎彻底模糊了。
唐芦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过了多久,暂时失明的药物似乎失效了,却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大多数时间他只能看到眼前薄弱的光线。
看了不如不看。
现在唐芦确认自己确实已经彻底陷入红衣教地盘了,当时跟踪的行为太过草率,他理应提前意识到面具人是故意把他们这些监视者钓出来的。可等到他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唐随安前辈恐怕已经把消息传回去,这几天,那个丧心病狂的行刑者为了从自己这里套话,常常说些外面的情况。他却想笑:“你们若是真有什么动作,这牢里岂会只有我一人?”
回答他的是一顿鞭笞。
如他所料,外界的一切都还在有序进行着,天策府按照计划继续设局,唐门的同僚仍旧保持着合作的态度和暗杀的频率,他的帮会……
那些人得到消息后恐怕要打个赌,赌他这个两面三刀的刺客这次死不死。毕竟他们也有得忙,盗取红衣密函的任务经历这一回大概是可以确定发布者了,是合作还是对抗,又要把哪些人搅和进来,暗中能把谁从棋盘上踢出去,帮主自有决断。这些动脑子玩谋略的事,他一个刺客不懂。
他只是跟踪失败的普通人,在对这事的处理上,他什么信息都不知道,只是乖乖接了“杀死白溪”的活计,然后陷了进来,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普通的就像任何一个被专门培养好的刺客。
失去他,还会有其他人顶上,还会有更优秀的,更出色的,更不会失败的,更加懂得和同僚们相处,更吃得开的。
把自己抓来的红衣教徒或许也是明白这一点,除去前几天的刑罚,确认自己逃不出什么消息后,便叫人毁去他的心法经脉,丢在这里自生自灭。按照他的话,是叫唐芦也好好体会终有一日无法忍受后,自己杀死自己的绝望,就像他的爱人。
那人期待着自己也用不太锋利的指甲挖开自己的喉咙,可是唐芦才不会那么做呢。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坏人会费尽心机活着,那个女人没有希望,可他有。
他有。
尽管不想承认。
可是唐芦心里非常清楚,陆明月一定会来寻他。
那只傻猫咪不就是这样的吗?永远对他抱着最炽烈的爱意,事事把他放在最优项上。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愿意关心关心罪无可恕的自己,那一定是那只傻猫;如果有谁敢从地狱把他捞回来,也一定是那只傻猫,就像从前无数次。
唐芦不想承认他早就爱上他,早就彻底陷入那人为他编好的温柔牢笼里,从前他绝不会这样浓烈地期待谁,因为期待就意味着失望。
但他心头不断跃动的念头却叫他知晓了自己究竟有多信任这个人,又是多依赖他。那只狡猾的猫,他不能没有他,就连最贴近死亡的瞬间,脑海中也只有那个会担心自己吃没吃饱、睡没睡好的陆明月。
避无可避。
他在等他,等他找过来,只要那个红衣教徒一天没有来告诉他“他们杀死了一个明教”,他就可以一直等下去。
迷迷糊糊地,唐芦感觉自己再一次陷入了之前的梦境,一双死鱼眼般的月亮重重地压在头顶,下面是飘满了秽物的深水,自己就站在上面,旁边有一只猫。
那只猫跟他说话了,他也回应。
回应,辩驳,面红耳赤,拔弩相向。
然后他笑了,这个梦境似乎每天都来一次,竟然成了他辨认时间的唯一标准。
在封闭的世界里,这个可怖的梦境竟然美妙起来。唐芦这样想着,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视角换了,不再是从前一样冷眼旁观。
他面前蹲着那只猫,唐芦认出来那是陆明月养的那只灰猫,这个概念在他脑中忽然无比清晰。
他的意识终于与梦合为一体。
他嗅到了空气中的弥漫的腥气,是厚重的血液的味道——本来以前闻惯了的,现在却觉得格外无法忍受。
灰猫摇摇尾巴,尾巴尖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响,让他稍稍好受些。
唐芦觉得新奇,陆明月护着他也就罢了,这只一直不太待见自己的猫,竟然也随主人一般护着他嘛?
他笑了笑俯下身,伸手欲要抚摸灰猫柔软亮丽的皮毛,然后发现猫咪张开口,吟诵起吊诡的经文。
“呃啊——”住口,住口,不要念了。
他知道这是明教那边的语言,陆明月在家供奉明尊时,发出的音节是类似的。唐芦虽然听不懂,却不妨碍他因此感到痛苦。
他看到自己双手开始异变,突出的骨节宛如自深渊而来的恶鬼暗魔,视线模糊,血红一片。
那双手伸出去,紧紧勒住灰猫的脖颈,一次次发力,直到那条挂着铃铛的尾巴不再摇摆。经文却一直持续着,吟诵着,不停歇。不再是从猫的口中,而是四面八方,空中高悬的鱼眼,水中探出的枯手,流动其间的凄风。
一遍一遍,紧缚的咒文箍住他的双手,蒙上他的双眼,堵上他的喉咙,直到意识逐渐沉没。
偶然的,他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动。
“吧嗒、吧嗒、……”
轻巧得像只猫。
他费尽所有精力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明明该是被锁住的铁栅栏,那只灰猫却轻轻巧巧地穿了过来,迈着优雅的步子向自己靠近。
然后在他的错愕中,变成陆明月的样子。
“明月?”
他试图呼唤他,“陆明月”却垂首看着他,不喜、不怒、不悲、不忧,恰似神龛里接受供奉的明尊像。
“你是谁?”唐芦问道。
这不会是陆明月,陆明月不是这样的,他那样痴迷于他,一定会心疼,会温柔地把他抱起来,带着他杀出重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注视他。
“我是谁?”那个像极了陆明月的东西无端重复着他的问话,开口用的是陆明月的声音,带着一点茫然无措。
“我也很想知道。”来人伸手,以最温柔的触感揭开他身上的枷锁,可唐芦却没有半点被解开的感觉,那些萦绕耳畔的咒文正层层束缚着他。
不可解,不得解。
陆明月是谁呢?是个从小就开朗的小太阳,是同侪中最活泼的一个,是会追着自己心上人错误百出的家伙,是愿意为了唐芦献上自己一切的蠢货。
“陆明月”太清楚了,清楚地仿佛在看另一个人生。不过也确实是另一个人生,因为陆明月早就死了,死在红衣手里,现在尸身大概都已经送到大漠了,还是自己亲手把他带到师姐面前的。
他哪有本事从脱力与包围中脱险,身上还有为唐芦扛下的一重一重的伤。到了最后,他甚至连刀都握不住。
不就理所当然地死了嘛?
那时它等了好久,等它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从门外回来,从日出到日落,然后再日出。
它等不下去了,偷偷留到接任务点查了他的任务,然后匆匆往红衣营地跑去。一路上它看过了各种凄凉忧愁,也遇到饥不择食的人想要捉住它,吃掉它。可它是谁?明教圣猫!
实打实活成精的老猫妖,这些鱼唇的中原人才摸不到它的边呢~
它顺着小路跑出去,一直找一直找……
然后它看到了那个一直陪着它的孩子,躺在无人问津的荒郊野岭。
再然后……再然后他就醒了。
说来好笑,当他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有了人类的身躯,有八块腹肌,有劲道双腿,有明教统一校服。他以为他以为是自己变成了人,回过神却在陆明月身边发现了死去的灰猫。
路过的药师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在野外遇见了孤魂野鬼,就连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是孤魂野鬼。可是鬼怪没有影子,碰不到东西,还会飘,他却像正常人一样,有影子,能碰到实物,不会飘只会大轻功。
还会双人大轻功。
冷静下来的他阖上逝者的双目,跟药师说:“这是我的兄长……”
“抱歉,请节哀。”那个药师上前看了一眼,就知道无力回天,“请问你叫什么?”
“我?”他站在原地,抱起两个自己,又或者两个陌生的生物,听见自己回答,“我叫,陆明月。”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存在,是为了什么了。
避开唐芦逐渐迷蒙的双眼,他轻而易举地拧断看似牢固的锁链。
“我是谁?是灰猫还是陆明月,是妖怪还是厉鬼,我也不知道啊。”最后一条锁链被他强行拆解开,“陆明月”俯下身,掐住了他的喉咙,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不,你让陆明月回来,我知道他在,你让他出来!”像是察觉不到命脉被人拿捏,唐芦声嘶力竭地喊着。他不信,明明已经回来了,明明假死逃出生天,他知道红衣秘药厉害,想用这种幻觉迷惑他,不可能,他不可能信!
“我回不来的,唐芦。”一张不喜不悲的面上忽得泄露出一丝惋惜,“陆明月回不来的呀,他早就死了。”
唐芦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忽然出现的以为已经死去的爱人,略显生疏的做饭技巧,总是喜欢爬墙上树,还有到了夜里会像猫一样明亮的双眸……一切线索终于穿在了一起,在他疲惫不堪的大脑里连成一条线。
然后彻底沉眠。
“陆明月”看着他双目紧闭,一枚搞不懂也无法控制的吻落在唐芦的面颊上。
是了,它分不清自己是谁,但它知道陆明月到最后,都依然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