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9、别时 ...

  •   在一季的冬之后,他终于知晓了少年的名字。

      蓄了一季的天光终是冲破云遮雾绕破空而落,映亮了破庙外枯树长出的第一枝春芽,也映亮了最后一瓣落入根茎处的梅花,摇光长身立于天光之中,指尖几度掐入掌心间,以至于隐隐泛着白,摇光才敛着思绪,转过身来,强撑出笑意,对少年认真道:

      “你好,长蘅,很高兴能......认识你。”

      摇光一语刚落,窗外枯树上的积雪被带着暖意的天光甫一照,落了一小堆下来,惊飞了枝上栖着的团子似的鸟雀,扑棱棱地飞起,带起了一片雪雾,也微微惊动了少年散漫的思绪。

      只见长蘅顺声偏过头,望着窗外滤过枯枝的天光,长蘅便在这只来得及映亮他小半张脸的光与影之中,向摇光稍稍眨了眨眼:“春天快乐,神明大人。”

      直至摇光踏入庙外的天光之中,一直狠戾压在眼眶中的酸涩泪意才似再也忍不住那般,落了下来,以至于摇光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指尖不知何时早已紧紧掐住了掌心,竟掐出了些细微的血腥气,隐隐见了些血痕。

      虽这次之后,曾经在长蘅身上落下的庇护便要收回来,不能再随他一同入轮回了,摇光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长出新芽的枯枝,天光清朗,将他映得微微眯了眯眼,神思模糊地继续想道,好在他是天生灵骨,这小半个冬日所教他的术法,也够刻进他的灵骨中,护他来世一世安稳无虞。

      纵使是一颗菩萨心,也得有金刚手段。

      摇光久违地站在原地愣了愣神,看着春光落在他的掌间,须臾,落寞地笑了笑。

      春光如此好,真可惜啊......

      摇光抱着一怀野山果再回破庙时,破败的神庙满是寂静,一如往昔,灿然又透亮的映得庙前丛生的芦苇草绒绒一片,晃眼有些岁月静好的错觉,只是下一瞬,雪融时清冽的寒气中,似乎隐约浮动着些微末的血腥气。

      摇光向前的脚步蓦地止在了原地,庙宇只离他不过几尺的距离,他却似再也行不动步子那般,自灵气化形以来就不曾畏惧过天地为何极的九天武神,却在这座平平无奇的庙宇之前,平白生出了些“怕”的念头。

      怕什么呢......

      是在怕方才还与自己说笑的人,转眼就躺在血泊里,失了生气?还是怕先头还称得上是萍水相逢的友人,转头就成了再无法相见的故人?

      原来身为神岁漫长、见惯了凡俗界如蜉蝣般短暂生命的神明,练习了准备了许多次,还是未能学会如何平静地告别。

      摇光眼眶酸涩,眨了眨眼,眼前的天光氤氲成了一团一团模糊的浮影。

      倒是破庙三三两两围聚起来的人影察觉到了摇光这边的动静,纷纷回过头来,却又在看清摇光形容时,像是被人拎住后颈命门的鸡仔,一下僵在了原地,瞬地噤了声,缩着头脑离远了破庙几步,讪笑着手脚比划道:

      “你......我,呸,大人请明鉴,我们只是路过闻到这里传来了些血腥气,便过来看看,切没有要来取那小公子血的意思。”

      那群乱民大抵是被那日摇光那压倒性的实力给震慑住了,一个赛一个的噤若寒蝉,在摇光面前指天画地解释了半晌,生怕这尊煞神误会了他们,一时不快,削他们脑袋,逐个修理过去。

      但摇光却状若罔闻,任由那群乱民在原地期期艾艾地解释了半日,才像大梦初醒一般,将怀中的野山果全数递给他们,只来得及在这一递一收之间,略略垂睫看了他们一眼,便擦着他们的身旁,抬步往破庙行去。

      乱民们在乱世中浮沉了许久,一颗心早就磨得跟石头似的硬,麻木得跟没知觉一般,却莫名在那看似无所不能的神秘大人物垂眼中,看出了些悲戚,如此浓重,让人心惊。

      “您这山果......不拿些走吗?”也不知为何,为首的那人下意识地扬声问了一句。

      闻声,摇光稍稍停下了脚步,略在了原地一瞬,天光很好,却在摇光身后拖出了个孤独又锋利的影子,只见他轻微地摇了摇头,便继续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你们吃吧,估计这些山果,留我手中......再无人吃食了。”初起的春风还夹杂着冬的料峭,比那还沉冷的,是神明的低语。

      “春日所馈,希望不要浪费了。”

      在乱民们的怔然中,神明的背影没入在了天光的尽头。

      一日渐长,比起摇光今早出门时,日头已换了方向,原本还一片敞亮的庙内,又重新归入了晦暗的寂静,少年人安静地倚着高大的神像坐着,身形隐入神像投下的巨大阴影之中,静默不语,一如他们初见时的往昔。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摇光恍神以为中间的时日未曾流逝过,少年还是那个怨恨着天道不公的少年,神明也只是那个心中有愧的神明。

      唯有空气中浮动着的隐约腥气,无时无刻地在提醒着摇光,再是千般万般不愿,也到了该话别离的终局了。

      时至今日,少年已放下桎梏,准备身往没有束缚的轮回与未来,只有神明,被往事捆缚在了原地,问心有愧,直至年月尽头。

      “你......终于回来了。”

      蜷在神像座下的少年轻然出声道,却已气若游丝,不消细看,也知他此时早已是面如金纸,少年该是疼得有些紧了,一句不长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的,几乎能听见他咬牙轻吸气的声响。

      “......我等你好久啦。”少年虚弱地笑道。

      只轻若鸿羽的一句话,便能叫铁石心肠的武神酸了心神,湿了眼眶。

      “累你久等.....是我来了。”

      摇光喉间宛若被塞入一把粗粝的砂石,惹得他喉间酸涩一片,几次开口,声线都喑哑得几不可闻。

      “我刚在想,你再不回来,可能我都没法将这道‘庇护’还给你了。”

      少年还是那般不以为意地轻笑着,带着些终于要脱去桎梏的轻快,朝摇光伸出手来,只是那手腕瘦骨嶙峋的,伶仃得很。

      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少年的手腕在虚空中微微颤着,就像他此世,也若他上一辈子,轻飘飘地,如一株无所依仗的芦草,风一吹便散了。

      顺着少年的腕骨向上看去,一把刀尖沾染着血的匕首落在了少年的身旁,止不住的血从少年的胸襟处蜿蜒而下,染湿了半身的衣衫——摇光先前隐晦地问过少年知不知晓该如何取那“庇护”,少年答说大抵是知晓的,便是眼下如此。

      ——庇护落于人的心口处,若想取出,只有将它生生剖出这一法,庇护替宿主挡了多少灾痛,在取出时,便要一分不少的还回去。

      庇护不是少年所求,却累他受如此钻心剜骨之痛。

      摇光眼看着,心中眼中,一片涩然,在少年的腕骨要颓然落下时,掠身向前,将少年的手腕,稳稳地接入掌中。

      庙中天光黯淡,一道莹白的微光自两人交叠的掌中升起,安静又温润,却又携着不可抵抗的威压,竟使人不敢直视——这便是摇光上一世不慎遗落在少年血脉中的庇护。

      “这便是那庇护的模样么......”少年像是力有不逮,胸口猛地一起伏,咳嗽了一声,呼吸混乱地继续说道:“能挡去那么多灾痛的神器.....咳咳,原来是这般温和。”

      “嗯,其实也没什么很显眼的。”摇光声线喑哑着回道。

      就是这不经意的不显眼,却累一个无辜少年卷进了苦难的一生。

      摇光心里念着,眼眶一片猩红,心尖如有刀割。

      为着让少年舒服些,摇光索性小心翼翼地将少年半倚着揽进自己的怀里,少年急促地喘息了一声,慢而无声地笑了笑:“......如此,便算是物归原主了。”

      庇护原就来自摇光的神力,甫一被逼出少年体内,便认得了摇光的气息,自二人掌间雀跃地腾空而起,倏地蹿到了摇光的颊边,亲昵地蹭了蹭,却在下一瞬,似是察觉到什么似的,惊愕地在原地顿了顿,似有些不知所措。

      奇怪了,那道没生出多少灵识的庇护在原处愣了愣,无情无欲的神明,脸怎么是湿的,就好像是......落下了泪来一般。

      摇光却无理会绕在他身旁的那道庇护,他只垂眼看着少年,神色落寞,亦带着些悲伤,只见他掌间凝起些莹白温润的光,掌心轻悬着覆过少年被血沾染之处,原本一片血色斑驳的少年,又刹地变回不染尘埃的模样。

      “......你早就知晓如何将庇护取出。”摇光喉间一片酸涩,几乎语不成句,不得不狼狈地咳嗽了一声,才能说出话来。

      “是啊.....咳咳。”

      少年气若悬丝地咳了一声,唇边是抑不住的鲜血,破庙内沉郁的血腥气一下便浓郁了起来。

      但少年状似不觉那般,眉眼弯了弯,露出个浅淡的笑意,一片几近暮日的死气中,竟看出了些狡黠来:“当时神明大人将庇护错落在我身上时,便是从心口没入我体内的......咳,我也只是碰个运气,没料到竟真的是这般取出的。”

      少年话音落下半晌,许久却不曾听见摇光回话,却能听闻见独属于摇光的气息,变得越发凌乱而沉重,最终无所不能的神明似是被诸天神佛最为漠视的心与情所击倒一般,心神大溃,往日里面对妖魔邪肆都不曾弯过的脊梁终是弯了下来,埋首在奄奄一息少年的颈侧,溃不成军,温热的泪浸湿了少年的衣襟。

      “.....对不起。”摇光的声音因为巨大的恸意而显得有些模糊和遥远:“是我累你至此。”

      时至生命的尽头,长蘅倒是奇异地安静了下来,似是什么爱啊恨啊,都成了不再值得一语的小事,他甚至还能攒起些力气,略略地拍着神明的后背,声线轻渺得如同天光下快要蒸发而去的一缕水汽,却还是固执又轻快地回应着神明的忏愧:

      “我所求的不过是挣破轮回内外再这无人记得我的命运,你愿应承我将庇护从我体内召回,而不是劝说我活下去,我已是甚为感激,你......咳,不必愧疚。”

      “向前看吧,看向那未来......”长蘅苍白又轻渺地笑了笑,一双黑又沉的眼,轻而缓地阖了阖:“你本是神明,不应......咳咳,不应为我所拘。”

      长蘅一语毕,久久再闻不见声响,只闻得见神明急促的呼吸声,室内清寂,让人心寒。

      虽至春时,但疾风犹在,窗外高树上第一茬冒头的花,终是抵不过犹迅的风,被吹得纷扬而下,有些透过破败的窗户纸,落到了少年苍白的面上,被柔软的落花衬着,竟显得有三分活气,只是那双被鸦羽般的眼睫覆着的眼,再也见不到这还未来得及繁盛的春日了。

      又一阵料峭春风而过,似是有什么随着风,落入了神明的手旁,一片柔软,摇光后知后觉地蜷了蜷指骨,从少年颈侧抬首看去——落在他指骨旁的,是一束柔软的花枝。

      摇光轻而缓地拾过花枝,怔忪地看了半晌,直至窗外再有啼鸣声起,摇光眉眼才恍然似被触动,再将那花枝,正正地放入少年交叠的掌间。

      “长蘅。”

      清风卷进内室,拂得帷幕猎猎,但神明所期盼的那声应答,却是再也听闻不见了。

      “长蘅......”神明一声轻叹,明明寻常,细细听去,却好似还是带了哽意。

      远远的山下,传来了隐约的爆竹声,似在迎春日的到来,纵使时逢乱世,又一季春轮转而来,终究还是带来些新的希望,山上这座破败的神庙离得这般远,还是能隐约嗅到空气中卷着的纸硝的味道。

      迎来灿然生机的春,终究是迎来了那场命中注定的离别,吵闹喧嚣的人世外,有人却安安静静地,迎来既定已久的长眠。

      只见神明眉眼落寞地将落花从少年面上拂落,再将散发挽到耳后,拨了拨被放在少年交叠掌中的花枝,哑声笑道:

      “长蘅,春天快乐。”

      ——一如少年,眉眼带笑地与自己说着“春天快乐”那日一般。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别时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