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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我在半夜醒来,喘得像只漏风的破木箱,头脑轰鸣地往外冲出,在田垄上呕吐。

      雷连长在摆弄他那个收音机,下巴不知什么时候沾了黑灰,衬得笑起来时牙齿格外雪白。

      “小同志做噩梦了?”他像砂纸般粗粝的手掌摸过我的头顶,像母牛舔舐自己的犊子。

      我腿脚发软,双手撑着膝盖,失神地盯着自己破破烂烂的鞋子看,目光是虚的,胳膊是颤的,最终还是落在这双手上。

      去年这双手洁白细腻,在遥远的英吉利端起一杯手磨咖啡。

      但是在今天,扼死了一个日本人——我判断不出他的年龄,他面孔黝黑双目暴突,四肢挣扎得要按不住,我太阳穴突突直跳地勒住他的脖子,这种生死攸关时刻没有思考,只有野兽般本能的憎恨,在村头那处小溪流,为了掩护暴露的同志,我和这个日本兵搏斗许久,他拿枪托砸我的头,血随着牙齿一起往外喷出,最终在他扑在我身上时,我用那支钢笔捅进了他的咽喉。

      血溅了我满脸。

      平安牌钢笔,常心铮送我的。

      也是常心铮帮忙,一点点把我脸上的血擦净的。

      我伏在他的膝头,如羊羔跪乳般虔诚。

      “先生,没想到能再见到你。”

      可他还有任务在身,只是碰巧经过此地,他多细心又谨慎呀,看到河岸那里隐秘的搏斗,刚从发黄干枯的苇叶中探出身子,就看到我力不能支地坐在地上,几乎已被吓傻。

      他认出我,非常惊喜地跑过来,为我处理现场,用毛巾接来干净的水擦我的脸,我抓住他的衣服发抖,他以为我在怕,便拍着我的背,一下下地哄。

      我没有怕,自从决定回国便知道有这么一天,我满腔的愤怒又充满冷静,在阵阵机关枪声中也能安然入睡,其实说来也羞愧,我很久没再想到常心铮,他讲的没错,我的确见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

      他面色苍白,很大很漂亮的眼睛,头发长了点,衣服很干净,似乎比之前更有精气神,笑容还是很和气。

      怎么办才好,我一见面,还是爱他。

      可他很快便要走,他问了我所在的部队编号,把我送回去后就匆匆离开。

      我胡思乱想时,收音机突然出了声,断断续续,支支吾吾,难听地扯着音。

      雷连长骂了一声就拍下按钮,制止了这嘶哑的噪音,可即使如此,远方也传来零星的狗叫,在夜里格外凄厉,他站起来往远处看,又蹲下,侧过脸来同我讲话。

      “噩梦正常,过两天就好,没啥。”

      我跟着蹲在他旁边,胃液反酸:“我想吃姆妈做的糖醋鱼。”

      他知道我想倾诉心事,就安静地等。

      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大半年来我同金韬辗转多地,吃了不少苦头,之前娇贵的肠胃好了个彻底,我不太同人讲自己的家庭状况,脚磨出血泡又挑掉,在这种世道,矫情和身上的刺全没了,我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捉住夹袄里的虱子,过年时百姓送来粮食,一位大娘给我盛了清水米汤,我就着高粱窝窝头吃得痛快。

      所以,能突然想起之前的珍馐,也算件稀罕事。

      大概是今天见着常心铮了。

      我冲雷连长撒娇,让他唱歌给我听,我和他儿子差不多大,这个中年男人对我极为照顾,拗不得,就笑着问我想听什么。

      我想听松花江上。

      等将来胜利,想去东北看,想做田野调查,有机会的话还是想读书,想看看外面。

      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可爱的故乡?
      哪年,哪月,才能收回那无尽的宝藏!

      三个月后,我与常心铮再次见面。

      当时我害了场小病,又不愿拖累同志们,就自己咬牙挺着了,直到没有知觉地晕倒,因此到看到那张在梦里出现过的脸时,我还以为自己死去了。

      仿若将饮孟婆汤,只待与故人见一场。

      可触觉是真的,尤其是热乎乎的泪落下来时,我大惊失色,才明白常心铮真的出现在我面前。

      土窑里暖和干燥,常心铮坐在床沿,把我的一双脚捧在手里看,然后掉了眼泪。

      我没想到他会哭。

      他哭起来和别人不一样,泪珠没有顺着脸颊往下滑,而是出了眼眶就直直地坠下,落在我伤痕累累的脚上,我闭上眼睛又睁开,才想清楚,是因为他垂着头的原因。

      之前同我讲课时,他也是同样垂着头,很安静的样子。

      他哭什么呢,哭一个原本可以锦衣玉食的小少爷正遭受苦难,还是哭我没有走在校园读心爱的地理,可常心铮不该是这样心软矫情的人,山河沦陷,同胞的日子都不好过,飘摇的大地上每天死很多的人,我真的不算什么,我顺着他的眼睛看自己赤着的脚,突然害羞起来。

      因为的确不太好看。

      那时磨了血泡又破掉,只单单撒了点消炎药,队里的药品已经短缺了,再破掉流血时我便不好意思再要,就硬生生地挺,等着结痂落疤,被雪生出冻疮,红肿被灰黑所代替,到了如今,已是足够粗粝丑陋。

      我难为情地张口:“先生……”

      “沛文,”他抬起袖子拭泪,“你受苦了。”

      我眨眨眼,也跟着掉下滴泪来。

      但下一秒我就伏在他的膝上,没被发觉。

      “你才这样小,应该在学校读书,去跳舞玩耍,却吃这些苦头,等战争结束……”他嘴唇干嗓子哑地说,“等战争结束,什么都好了。”

      我抬起脸笑:“先生,我只比你小六岁。”

      “同我家里的弟弟般大呢,”他用手揉我的头发,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我今日来看你,给你带了花生糖。”

      我呆呆地看着他,那修长苍白,带着疤痕的手指轻轻解开包裹的黄纸,拿出块四方的糖来,要喂与我吃。

      我本能地张嘴。

      太久没有吃过这样甜的东西,蛰得我口腔粘膜都在疼。

      他从哪儿弄来的糖?是怎样揣了一路过来带给我的,自己舍不得吃掉,用纸包了两层,只想着能哄哄我这个生病的小孩。

      我不是小孩,我好想吻他。

      他比我更先开口。

      “我要走了,”常心铮又揉我的头发,“你快快好起来。”

      外面似乎有人在叫他,我被迫起身让开,眼睁睁地看着他快步走出,脚步带起灰尘,年老失修的小木门在人经过时“吱呀”一声,漏了大片白亮亮的日光。

      我很听话,病好了,可再也没见到常心铮。

      直到了一九四五年秋天,我也没能与他相见。

      大家都高兴疯了,所有人都在唱歌,都在跳,把双臂举得很高很高,所有人都在笑,街头巷尾全在放鞭炮,没有炮的人家就敲锣,没有锣就就敲盆,要闹出点动静来快乐,我和同志们在大街上挽着手奔跑,胸腔里憋着一股气儿,只想使劲儿喊出来,砸出来,谁也不会笑话谁。

      可是后来,大家就开始哭了。

      金韬在这八年里中过一次弹,雨天伤口会疼,我和他在一处路边棚子下喝酒,裹着盐粒的花生米放进嘴里,我激动得甚至要咬住舌头。

      他问我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喝了口掺水的白酒,没说话。

      父母其实已经联系上了,盼着我能出国与他们相见,其实我不太懂,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回国才好吗?然后我才知道,他们几经努力,又幸运诞下一对儿龙凤胎,说要照顾孩子,不便回来。

      其实挺好。

      悬了许久的心在锣鼓喧天中慢慢落下,我终于正视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隐秘,在见识到外面的世界后,我还是想找常心铮。

      其实也是觉得,现在的自己,才稍微有了那么点资格能与他并肩而立。

      我变得同他一般安静。

      金韬知道我的心思,他开放而宽容,为我举酒,说祝福你。

      可我怕。

      我这些年曾有意打听常心铮,对他的踪迹也略知一二,知晓他并无成亲,可之后呢,我如何对他说出自己心中欲念,我会有这样的幸运吗。

      可若是就此放弃,也不甘心。

      枪林炮雨中我连丢命也不惧,只是遗憾未曾表露心迹,醉酒后的拥吻在他眼里大概是小孩玩闹,我那矛盾得要死掉,既想告诉他我的心事,我真的改变了许多,我不是那个放浪颓靡的小少爷,我也不想做你的学生,我只想成为能站在你身边,堂堂正正说爱你的林沛文。

      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找他。

      我听说他回乡探亲。

      这是我第一次去北方。

      那时已是秋天,田野边比人高的玉米耷拉着叶,来时的绿皮火车上我紧张得坐立难安,出发前剪过头发和指甲,面孔也洗得干净,胡茬被我一点点地贴着镜子刮下,我揣着那支他送我的、杀死过日本人的钢笔乱窜,想为他也带件礼物。

      经过一家店铺外,我驻了足,思前想后,进去买了一块腕表。

      “幸运”牌。

      我几乎掏空了自己的全部家底,托着这块银亮亮的小东西时,心脏跳得猛烈,耶稣啊玛利亚,佛陀啊释迦摩,求求神灵上苍,能够让我拥有一点点的幸运。

      我裹着大衣,在飒爽的秋风中走得飞快。

      我真的爱了他很多年。

      常心铮的家好找,典型的农家小院,我看着笔记本上的地址迟疑地向前,冲着一个并不苗条的背影叫阿姐。

      她转过脸了,笑得满脸皱纹,说这是哪家的俊小伙呦。

      我耳根泛红,战争期间我的口音其实已经没了,但此时脱口而出的全是儿时惯用的话语,在初次踏足的土地上,居然生出近乡情怯的畏惧。

      打听到常心铮了,说他出去办事,很快回来。

      我拘谨地坐在这四方小院里,手上捧着豁口的大碗茶,一只走地鸡踱着步子走来走去,常心铮的母亲在一旁腌菜,热情地问我多大年岁,家里如何,今晚定要留下吃饭。

      脚尖在压实了的地上碾,一直等到下午六点,常心铮才施施然回来。

      我转过头——

      他打开门,伴着半边天的红色晚霞一同迈进院落,眉眼带笑,半旧的干净的衫,仿佛所有的声音瞬间远去,天大地大,一个常心铮踩在我的心尖上走来。

      “沛文来了,”他同我致意后便扭头,“晚上多做两个菜。”

      他母亲嗔笑,这还用你交代?

      我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他便知晓我有事要同他讲,也快走两步跟上,微微侧着脸看我:“带你去田里看看?”

      我说好。

      我和他并肩而行,穿过凉凉的微风,天色渐晚,有蛩鸣鸟叫,常心铮问我怎么突然过来,我只是笑,说战事结束了,想到处都来看看。

      他便点头说对,你爱地理,想做田野调查。

      我的手在大衣兜里有些发抖,喉咙哽住,张张嘴又阖上,笨口拙言。

      在前方的小分叉路,他叫我看旁边的灌木丛,我跟着他蹲下,看那修长的手指扒开横生的枝条,露出一片鲜活的红泡泡果。

      “认得么?”

      怎不认得,倒卵形的叶脉和匍匐茎,我清楚地看出是蛇莓,他摘了两颗放我手里,笑道:“我们老家管这个叫老蛇泡。”

      “你爱吃葡萄藤,这个也酸,尝尝?”

      他还记得。

      他记得我的口味。

      我酸得眯着眼睛叫唤,他按住膝盖哈哈大笑起来,似在同我恶作剧。

      “还和以前一样,”他揉我的头发,“嘴馋。”

      我咽下满腔口水,不服气:“我变了许多。”

      “对啊,”他眉眼弯弯,“真没想到,当时听说你的名字时,还以为是重名,便没放在心上,那天见了才知道是你,完全不是以前的小少爷了。”

      我比他略高一点,他看我时要微微上扬着下巴,显得目光柔情而专注。

      喉头滚动,我迟疑地试探:“那你觉得,我现在好吗?”

      “好啊,”他赞道,“当然……完全变了模样!只是,唉,你受了许多苦。”

      我想起来他掉在我脚上的泪。

      不苦的,先生,我是心甘情愿的,我自愿在祖国的大好河山上走过,哪怕自己伤痕累累,你对我的影响可能比想象中还要大许多,我看书学习,我飞渡重洋,我走出去看了世界冰川,体魄野蛮而精神自由,终于可以重回故土,并肩站在你身旁,拥有一次为自己争取的机会。

      其实来之前我想过的。

      我读志摩的诗,他讲,我将从茫茫人海中寻我真爱,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因此星子浮在天空,炊烟散漫,我终于准备好接受审判。

      “先生,”我笑着问他,“个人情况如何了?”

      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容易羞赧,但神情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之前顾不上这些,现在预备回家工作,前几日里有媒人介绍,感觉蛮好。”

      我的先生今年三十有三,是该成家立业。

      “感觉蛮好的话……”我仍在笑,“就是好事将近了?”

      常心铮快速地眨着眼:“按流程的话,年底便可下帖定亲了,到时候,沛文你可要来?”

      我来不了呢。

      我摇摇头,从兜里掏出那支幸运牌钢笔,这是我给自己祈福,并预备送予他的定情礼物(如果我足够幸运的话),但现在作为新婚礼物也很好,再合适不过,其实很奇怪,我的心里没什么感觉,轻飘飘的,空荡荡的,还不如那支笔来得沉重。

      “提前祝你新婚快乐,”我抓过他的手,把笔放上去,“……百年好合。”

      常心铮又笑了:“你呀,这才早着呢。”

      “不早了,”我收回手,“我得走了。”

      夜色已经黑了,却不如他的点漆瞳仁如墨,常心铮微微睁大眼:“这个时候你怎么走,不在这里住下吗?”

      我随口扯谎:“没事,有人接我。”

      他便信以为真,认为我是真的要放松心情,四下转转,走走这未曾来过的山川,他可能以为我还有钱,还是之前身穿锦衣的小少爷,能走得很远,拍拍翅膀就能去往大洋彼岸。

      其实不是,我没怎么和家里联系,我没多少钱的。

      我的胳膊也轻飘飘的。

      我朝他展开手臂:“要走了。”

      他上前一步,非常温和放松地拥抱了我,温热的手掌贴在我后背,一股极浅淡的香味从发梢传来,朋友间的拥抱,干净而纯粹,我利用这最后的时间把脸埋在他肩上,叫他。

      “心铮。”

      他没动,好像稍微侧了下头,转向我。

      “我要走了,”我重复道,“向外走,走得很远,看得很远,谢谢你。”

      他笑着在我背上拍两下,似在鼓励。

      我嘴里逐渐泛起蛇莓的酸,终于把哽咽忍下,换成大笑:“再见!”

      说来可笑,爱了这么多年,转身就走时居然也能坚持不去回头,我大步向前走去,月色白生生地落满田埂,我每一步都坚实有力,我不看不听不打扰,得到这个拥抱便足够,我知晓自己的先生是怎样一个好的人,他会在这里过上很好的一生,那么我要快快离开。

      但还是没忍住掉下泪。

      边笑边哭。

      挺好的,他把平安送给我,我将幸运留给他,他对我的影响太大,而我也比自己想象中更加爱他,这份爱让我的身体受伤结痂,却也让我拥有好多快乐的回忆。

      我自由地爱着他。

      不需要回应,也不会故步自封。

      我以后可能会爱上别人,也可能不会,横生的不知名落木温柔地打着我的手臂,我大笑着,不去擦满脸冰凉的泪水,迈着步子在夜色中向前走去。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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