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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在家呆了一个月,快要过年。
      我没出息,我好想常心铮。

      我在半夜醒来,窗外是微弱的星光,我想起常心铮半旧的衫,垂下的眼,把自己的十个手指甲挨个咬,终于决定明日去找他。

      可我再也睡不着了。
      我等不及吃早餐,抓着车钥匙就向外跑,一步跳下五级台阶,似要奔赴马上迟到的约会。
      天还没亮,我已经发动汽车,我等不及要见他。

      我连着敲三分钟的门,没叫出来一个常心铮。只出来了个骂人的阿姐。

      “哪儿来的小赤佬,”她柳眉倒竖,“还叫不叫睡觉!”
      “对不住,”我亲亲热热地凑上去,“这儿住的人呢?”

      她毫不客气地打量我,目光从我两百元的衬衫转向纯牛皮的鞋,终于哼出一声笑。
      “上周搬走的呀,伢仔不在这儿住了。”

      我血气上涌,一口气憋得说不出话。

      好久我才能挤出声音,我咬牙切齿地问,那他可曾留下什么东西?
      我问了很多人,一直打听到房东太太那里,才终于绝望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常心铮他跑了!干脆利落,连张纸条都没给我留!

      我喝得大醉,搂着小绿葱哭哭啼啼。

      张二少笑我。
      “弟弟我失恋了啊,”我眼睛昏花,几乎把小绿葱看成常心铮,“我难过啊——”
      “不值当不值当,”他给我倒酒,“喜欢什么样的跟哥说,我给你叫俩一块伺候。”

      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常心铮!

      满桌酒瓶,倒下的玻璃杯被沾染了暧昧,还有三天就要过年,我像条没人要的流浪狗在外面撒泼打滚,满脑子都是常心铮,闭上眼睛就是常心铮,那冷淡平静的神情,修长苍白的手,他冻疮怎么样了,中指那里总残留点墨水渍,我像个变态一样盯着人家天天看,怪不得常心铮拔腿就走。

      张二少拍我的脸:“你就是太年轻,听哥的,叫俩美人伺候一宿,什么情啊爱啊的都忘了。”
      他放屁,被花旗银行小妞甩的时候,不也哭了好几天?

      “那个银行小妞呢?”我问他。
      张二少似乎有些困惑:“什么银行?”

      哥哥就是高,我冲他竖起拇指,向你学习。

      但我还是没叫人伺候,我硬撑着回到家,抱着杰克睡,用笔在纸上画正字。
      我要数数自己能想常心铮几天。

      这个年过得不好。

      世道乱,生意不好做,军阀混战不休,爸爸犹豫着要不要去香港,摔了几次杯子。

      我安静地吃饭,想的却是有凌冽寒风的北方,他曾同我讲过,家里与他说亲,只等回去见一见。

      我心如刀割。

      1936年春天,我有了新的英文老师,还是打算去英格兰。

      五月,沈先生等人发起组织的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在上海宣告成立,我从读书馆经过,外面的字报全是抗日救亡的标语。

      常心铮此时应该回到校园,他大四即将毕业,我恼他不告而别(后来想想,其实是我钻了牛角尖),就不去学校找他,也不再读地理,赌气般每日背诵英文句子。
      新老师是三十多岁的女人,夸我读书快。

      笔记本打开,满满当当全是正字。
      我居然还在想常心铮。

      我怀疑自己是因为没把人搞到手,才这样念念不忘,可密斯李我也没操到,怎么不惦记她?我甚至习惯了清心寡欲的日子,我的朋友们抱着女人睡觉,我却抱着家里的狗。

      还是短毛,摸着拉手,呼噜我一胳膊口水。
      惨啊。

      签证办好了,那边的学校也搞定,我八月一日就要出发。
      我在七月初鼓起勇气去了复旦。

      如果能见一面就好,我无头苍蝇似的在校园门口乱窜,期盼能见他一面。
      一直等到蹲守的第四日,我才见到常心铮。

      快到晚上,西边天空有红色云霞,他仍是胳膊下夹着书,旧色衣衫,抿着唇向前走路,周围有几个一起讲话,应是他的同学。

      暑天的晚风吹过他的碎发,穿过簌簌的梧桐叶来到我脸颊。

      我好想哭,站着不动。
      他看见我了,很惊喜地叫我的名字。
      “沛文!你怎么在这里?”

      “我曾经带过的学生,”他冲旁边人笑道,“你们先走。”
      常心铮走到我面前站住了,弯着眼睛看我。

      他比我略矮一点,头发刚绞过,眉眼很清晰地露出来,同我讲话。
      不要这样看我——

      我一个字都听不清,双耳轰鸣。

      “请你吃饭,”他在我身侧,“要不要喝小馄饨?”

      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同他走了好一段路了。

      我不甘心,问他:“年前你去哪儿了,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
      “回家过年啊,”常心铮莫名其妙的样子,“学校也放寒假呢。”

      哦,回家过年。

      我笑得很傻,像条摇尾巴的狗似的跟在他旁边,眼睛乱瞟,一肚子的话想说想问,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暑天热得我掌心黏腻,呼吸也跟着不畅快,路边弄堂有葡萄架子,我随手拽了个细长的卷藤放嘴里咬,抬眼发现常心铮在看我。

      “小孩,”他笑,“嘴馋。”

      我咽下那酸涩,我当然嘴馋,我饿了大半个年头,就亲了下人醉酒后的嘴巴,哪儿够吃饱。

      小馄饨端出来了,常心铮与我面对面坐着,他用瓷白小勺先舀那汤喝,眼神安安静静的,我却突然没了胃口,盯着上面飘着的一点紫菜发呆。

      “先生,”我到底没忍住“你为何搬走?”

      常心铮便放下勺子:“换了工作,和朋友住一起,就近点。”

      我想问他过年回家时,有没有和介绍的女子见面,可这句话在肚子里转一转,就仿佛嚼了天底下最酸的葡萄藤,舌头根都在麻。

      “怎么不吃,”常心铮问我,“不爱这家?”

      我张着嘴还未回话,身后就有人过来了,步子快声音大,大咧咧地拍常先生的肩:“心铮,你怎么在这里?”

      “和朋友吃饭,”常先生站起来,略微笑了笑,“好久不见。”

      那人便看向我,眼睛很精神:“来践行的吗,哎呀呀……”

      我愣住了。

      我开始生气。

      蝉不要命似的在叫,我走得飞快,身上已经冒了层薄薄的汗,常心铮有点喘地跟在我旁边,很无奈的样子,这儿离他的学校近,他怀里抱着书,要和擦肩而过的人打招呼,还要分心来哄我,实在是有些辛苦。

      真难为他了。

      “没有骗你,”他叹着气,“工作的地方不在上海,所以就退了租,今天是回校办些手续……”

      我还板着脸,我已经不生他的气了,开始气自己。

      明明我也是要走的人。我八月一日便要动身离开,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他,有什么理由同他甩脸,步子猛然停住,他没防备,一下子撞我背上。

      被翻得有些卷页的书落下一地,已经晚上了,被月色照得发白。

      我俩都蹲下来捡,头对着头,我小声说对不起。

      他又叹口气:“你呀。”

      我把书捡起来,抚平封皮上的一点褶皱,双手递过去给常心铮,在指尖快要相接时缩回,我做错事般站在他面前垂着头,双脚并齐,只等他来训话。

      “这些年世道不太平,”他突然说,“出去是好事,读书总归是好的。”

      我委屈得很,大着胆子张口:“如果我不想出去呢?”

      “别怕,”他一把温和的好嗓子,“洋人没那样厉害,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先生,”我开始哽咽,“如果你说让我留下,我便不走了。”

      漫天星光下,我的常先生被这句话迷惑住了,他满腹文墨,却不明白一个在自己眼里的半大少年为何说这句话,他轻蹙着眉,圆眼睛里满是怔然,我抬头看他的神情,就全明白了。

      常心铮对我,没有那种意思。

      他眼睛大,这会儿又睁得更大了一些,迷茫极了。

      “对不起,”我没出息得掉下泪来,“我会好好念书。”

      我没脸继续待在他面前。

      可常先生拉住了我的胳膊,他明显地犹豫和困惑了一会,却从自己书上取下那支卡着的钢笔,放到我的手心。

      “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图个吉利,”他笑笑,“牌子叫平安,祝你早日学成所归。”

      我真不想走,我甚至差点说出我愿意为了你放弃,去他妈的德国产的汽车迎翠楼的糕点,我的心眼小的要死现在就一个常心铮,外面枪炮轰鸣天翻地覆与我何干?我想在那爬了青绿藤蔓的红楼里与他睡一张床,我想看他翻译听他读书,我想在凌晨四点醒来在靛蓝的夜色里看他的睡颜,我想要他的全部。

      可常先生何其无辜。

      我凭什么——

      似乎是心有灵犀般,他突然张口,说了很长的话。

      “沛文,你要去看看外面,”他平静地注视着我,“尽管大胆地放眼看去,世界是很大很美的,人这辈子又很短暂,如果能为了自己热爱的事业而奋斗,是值得的,你也不该拘泥于这小小的天地里,当你真的纵览人类文明时,你会发现很多事太过渺小,只有信仰永恒。去吧,沛文。”

      我与他握手道别。

      指腹有茧,掌心微凉。

      我从上了轮船就开始生病。

      浪花翻着白花花的泡沫,跟着风一起把船托得直晃,我只有趴在甲板上吹风才会好受一点,低烧和呕吐让我造成轻度脱水,我那张曾经引以为傲的漂亮脸蛋不见了,谁见了估计都得怀疑林家这位小少爷是否抽了大烟,可我没有,我只是生病了。

      那枚钢笔放在我胸前的口袋里,被我随身带着。

      有之前认识的朋友来找我玩,见着我恹恹的样子都在笑,我安静地裹着个小毛毯吞药片,脸皮越来越厚,无所谓,我在离开前绞了头发,把一身的娇贵脾气全部丢掉,和姆妈拥抱,与爸爸交谈,在英文课本扉页写上自己的名字。

      把以前那层皮剥掉,自然是要吃些苦头的。

      只是我没想到,苦头要吃这么久。

      说来可笑,明明是去英吉利,但我说英文的机会反而比在国内更少,我们这样的非公派留学生,被大把的钞票送来留洋,有几个是真的为了学问?很多公子哥们自发地抱团,我终于脱离他们,白天读商科和莎士比亚,在晚上自学地理,我愈加沉默,努力把自己的每一天都拉出意义。
      但是在看到地图册上那个北方小城时,心还是会突突地疼起来。

      常心铮没有骗我,外面的世界果然很大,很美。

      我也成了一枚乡下土包子。

      我贪婪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洋人身材高大生活富庶,彬彬有礼而衣衫精美,他们喝着咖啡谈商业,搭乘汽车和轮船,咖啡和面包的香味中我想起了家乡的黄包车夫,我所生活的房子也精美漂亮,每日喝加奶的红茶,可出了租界略走几步,同我一般大的少年可能穿着短衫蹲在马路牙子上,饿着肚皮等待着为人擦鞋跑腿,好换来潦草的一餐。

      我读了很多书,我好吃惊。

      读的过程有些费力,但很快乐。

      经历了最初的不适之外,我居然沉迷于这种忙碌的时光,趴体和交际很多,我不太去,自从发现一名同学也读马克思后,便与他逐渐熟识起来。

      常心铮对我的影响,要比想象中更大。

      我不和女同学跳舞,这里阳光很少,阴雨连绵,如果哪天出了太阳,便去河边喂天鹅。

      给家里发电报,说我一切都好。

      这里人喝红酒,路边却无家养的葡萄架,我只有跟着同学去郊外的葡萄种植庄园,才能摘下一缕细卷的藤塞嘴里,咀嚼那点酸涩。

      我不再矫情,病慢慢地好起来,偶尔深夜里会想一想常心铮,我居然渐渐开始快乐,日子过得飞快,终于到了那一天。

      战争开始了。

      我抓着那支平安牌钢笔,把纸都戳出来洞,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我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不能长出翅膀飞回去,恨这个憨逼世界为什么要有战争,我给了自己三天时间堕落,在这三天里,我酗酒,和鬼佬打架,在河边呕吐,最后的期限来临时阳光好极了,我趴在岸边看下面的波光粼粼,大哭了一场。

      十月,留欧学生组成第一批回国参战服务团。

      与此同时,我的父母辗转维多利亚港湾,前往欧洲。

      他们没能捉到我。

      我站在甲板上像只鸟一样地跑,我的衬衫解开了,微咸的海风里我展开双臂,周围人只当我疯掉,他们眉头紧锁窃窃私语,偶然瞥来一眼,只当我是不懂事的少年。

      很神奇,我没有呕吐,我的脑子清醒得不像话。

      我同那名同学一起回来,他叫金韬,德文很好,他带我住进自己的家里,把我介绍给自己的家人朋友,我甚少经历这种场面,局促地红了红脸。

      “我会英文和一点法语,”我与人握手,“我什么都可以做,但是字写得不大漂亮。”

      有人拥抱了我,对我笑道:“欢迎你,小同志。”

      我进入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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