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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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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雾散去,长满芦苇的河畔,有一少年盘膝而坐,静静等待鱼儿上钩。
少年身侧燃着篝火,火光映亮在他的侧颜,忽明忽暗。
须臾,鱼线晃动,少年手腕一提,一直硕肥的鲤鱼摇摆而出,伴着点点晶莹。
少年收线,把鲤鱼放进鱼篓。
风微扬,露出一撮撮茸毛,草丛中隐现危机。潜伏的狼群盯了少年许久,饥肠辘辘。
少年瞥了草丛一眼,转眸凝睇鱼线垂入湖面的位置,那里水波粼粼,光影横斜。
头狼一瞬不瞬凝睇河畔的少年,其余狼只慢慢前行,蓄势待发。
嗖。
嗖嗖。
狼群跃出草丛。
“五公子小心!”一道道声音响起,随即闪出几道身影,排开阵势与狼群对峙。
少年放下鱼竿转过身,没有去瞧头狼的眼睛,他自箭筒里取出一支箭,向火堆扫去,箭尖淬了蜡,遇火燃烧。
少年张弓搭箭,瞄准头狼,火苗的虚影映在头狼的双瞳里,幽幽可怖。
头狼仰脖嗥了一声,刚要发起进攻,孰料一只箭羽如红龙般擦过它的鼻尖,带着浓浓黑烟,燃了它几撮狼毛。
“嗷呜——”
头狼觳觫,受到惊吓,夹着尾巴扭头蹿进草丛,很快,其余狼只尾随而去。
少年收起弓箭,淡淡睨着草丛方向。
弓箭手上前,“五公子,此地险象环生,咱们还是尽早赶路吧!”
少年没动。
弓箭手躬身靠近他,提高了嗓音,“属下等恳请五公子移步!”
少年依然没动,缓缓开口,语气疲乏,“今日几月初几?”
弓箭手回答:“五月十七。”
“都十七了......快小满了。”少年放下鱼竿,嘴角牵起抹笑,青葱年岁,本该拥有纯真的笑容,可他的笑容显得沧桑许多。
缓慢站起身,迈开步子走向不远处备好的帘轿。
弓箭手小心翼翼呈上一封信函:“五公子,这是宋丞相托人送来的。”
少年脚步停顿,撕开信函,阅毕,站在轿边不知在思忖什么。
他是张亦棠,曾是太尉府五公子,两年前,张太尉携家眷在探亲的路上惨遭埋伏,太尉夫妇和膝下几名儿女遭遇杀害,其余家眷死的死,散的散。这桩灭门惨案骇人听闻。
那天,十岁的张亦棠因求学,未陪家人返乡,幸免于难。
家破人亡,他像是被世间遗弃的孤儿,茕茕孑立,无依无靠。
丞相宋期将他接入相府暂住,后来他放弃了监生身份,做了丞相嫡子的伴读。
不久前,大理寺查出了幕后真凶,对太尉一家痛下杀手的主谋人是朝中军功赫赫的镇远大将军。
昔日,张太尉统兵,与镇远大将军面和心不和,过节不少,早有人预言,两人早晚撕破脸,只是没曾想,镇远大将军竟这般歹毒。
金銮殿内,皇帝看着站在殿堂上,剑指镇远大将军的少年张亦棠,默许了他的复仇之举。
因镇远大将军有爵位,即便张亦棠再愤怒,也不能当场杀了他,于是,少年砍断了他的一条手臂,送他进了牢狱。
敢在皇帝面前动刀见血者,需要过人的胆识。
此举令人震撼,而且他年纪轻轻就懂得卧薪尝胆,少年老成,大抵如此。也因此,得到不少权贵的赏识,很多名门望族向他抛出橄榄枝,招他入幕。
然而,复仇后的张亦棠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只想离开这个伤心地,暗自舔舐伤口。
年纪轻轻,心头却覆了雪。
——
河畔,张亦棠收好信,久久凝睇长河。
护卫看他神情复杂,唤了一声,“五公子。”
张亦棠喃喃:“真没想到。”
想走却走不成。
护卫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小心试探:“相府出事了?”
张亦棠摇摇头,不再理会周遭,弯腰坐进轿子,帐帘垂下时,阖了阖眼帘。
当年走散的家眷中,有一名与太尉夫人情同姐妹的女子,女子身份成谜,或许只有太尉夫人知道她究竟是谁,当时女子快要临盆了,太尉夫人本想顺便送她去乡下坐月子,孰料途中惨遭埋伏。
那女子失踪了,今日,相府门口突然出现一个沉睡的小丫头,小丫头手腕上系着一方娟帕,上面清清楚楚写下了她的来历,她的脚踝上还戴着一副银镯,算是信物吧。
那女子是太尉夫人的闺中密友,这小丫头勉强算得上张亦棠的“邻家”妹妹......
宋丞相将娟帕和银镯放在信函里,却没将女童送来,摆明了舍不得张亦棠离去。
张亦棠捏捏眉骨,有些头大,照顾妹妹算是份内事吧。
护卫久久等不到指示,隔着轿帘问道:“五公子,咱们要继续赶路吗?”
许久,里面的人答道:“不了,返程。”
“......”
皇城,丞相府。
微风拂过池塘,水面泛起涟漪,夏荷映日绽放,娇美无双,然而站在亭中的张亦棠无心赏花。
一名老妪站在他身后,温声道:“五公子,那女娃娃不肯进食,要不你去劝一劝?”
随之,丞相宋期徐徐走来,“阿棠,那娃娃防备心很重,你莫要吓到她。”
张亦棠:“好。”
宋期喟叹一声,坐在鹅颈椅上,拍拍身侧示意他过来坐,“花开花谢,潮去潮来,一切自有定数,莫再愁眉不展了。”
张亦棠撩袍坐在丞相身边,身体后仰,两手闲闲搭在木栏上,“相爷说笑了,小侄怎会因为一个孩童发愁。”
宋期笑笑,“那女娃挺闹腾的,老夫和内人膝下无女,不知该如何与女娃娃相处,应然陪着呢,你也去看看。”
提到的“应然”是丞相独子,与张亦棠年纪相仿。
张亦棠失笑,丞相夫妇不知该如何与女娃相处,他和宋应然就知道?
风止,少年起身作揖,然后走向月亮门。他腰杆挺直,步履稳健,面庞淡淡然,看不出情绪,自打遭遇变故,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再不见少年该有的阳光笑颜。
入了相府后罩房,就听见一声声哭嚷,女娃娃语不连贯,哽咽地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被全天下抛弃,跟他当时的处境很像。
宋应然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摊摊手,表示自己很无奈。
张亦棠由嬷嬷引去内寝,拉开隔扇,走进一间装璜雅致的次间,次间内站着一个精致的女娃娃,女娃娃睁着朦胧大眼,一眨不眨凝睇来人,眼中充满不耐和排斥。
张亦棠微微一愣,这粉雕玉琢的小家伙,脆弱的像一叶浮萍。
他试着伸手,放轻语气:“丫头,过来。”
女娃娃瞪他,脚底生根,孩童的敌意显而易见。
她不过来,张亦棠只好过去,可他一靠近,女娃娃就跑开,丝毫不待见他。
还伴着哭声,好像他欺负了她似的。
张亦棠没哄过小孩,也没什么耐心,走过去坐在软榻上,左膝曲起,左臂搭在膝盖上,定眸看着躲在桌子下面的小家伙,眯眯眸子重复一句:“过来。”
小家伙嘴巴努起老高,攥着小拳头瞪他,也不哭嚷了。
张亦棠想,他要是她,被陌生人抱也会哭,毕竟在小孩眼里,他们都是大灰狼。
“过不过来?”
小家伙不动。
张亦棠随手拿起炕几上的瓷碗,里面盛着羊奶,膻味足,他有点嫌弃,放回原处,点点桌面,“过来喝奶。”
都说有奶便是娘,他倒要看看饿肚子的小屁孩服不服软。
小家伙揉揉肚子,真的饿了,但她不懂什么是饿,每次一饿她就哭,准可以饭来张口。
她委屈巴巴地蹲在地上画圈圈,有点不好意思哭,跟头小蛮牛似的倔强。
张亦棠知道快两岁的孩子能听懂他的话,端起碗,凉凉道:“你不喝我喝。”
说完,忍着那股膻味,当真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把小家伙看得目瞪口呆。
这老家伙抢她饭碗......
她蹬蹬跑过去,拽他胳膊,低头看碗里面,空空如也,羊奶不见了。
哇!
果不其然,女娃娃张嘴就哭,还伸手抠他的嘴,想把奶水抠出来。
张亦棠嘴角抽搐,任她抠嘴,甚觉好笑,拨弄两下她的小辫儿,无奈道:“小麻烦。”
“小麻烦”委屈极了,这下真知道饿的感觉了。
丞相夫妇和宋应然站在门外,看着里面的一幕,都觉得不可思议,这疏冷的少年竟然任由一个陌生的小女娃抠嘴。
宋应然温和一笑,对父亲道:“看来爹爹能留住阿棠了。”
宋期板板脸,“他想走就走呗,谁要留他。”
丞相夫人睨着丈夫,“口是心非。”
宋期撇撇嘴,迈步走进内寝,与转眸看过来的张亦棠对视。
笑眯眯道:“阿棠啊,既然这女娃是故人托付给你的,你就暂且留下,等她稍微长大些,你们再一起走吧,反□□里空房多,不差你们的。”
宋期是皇城内出了名的妻管严,府内只有正妻一房,膝下也只有一个独苗,张亦棠跟宋应然交好,又胆识过人,宋期巴不得留下他好好培养,何况张太尉是他仕途上的半个师傅,他也算报答故人的知遇之恩了。
张亦棠挑眉,“既然府上空房多,那不介意留下这女娃......”
“介意!”宋期看了一眼不遗余力抠人嘴巴的女娃,“老夫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你要是不管她,老夫把她送走。”
一句话让女娃瞬间安静了。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满眼恐慌的女娃,张亦棠眼里有丝怜悯,宋期噤口,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快两岁的孩子能听懂大人讲的话,只是不会辨析其中的真假。
丞相夫人走进来,拍了一下丈夫的后背,“说什么浑话,小丫头这般可爱,我可舍不得送人。”
话说得明白,即便张亦棠不要小女娃,丞相府也不会亏待了她。
宋期白了妻子一眼,老夫老妻了,怎么这么没默契呢,他能随意打发这女娃么,刚刚不是为了挽留张亦棠么。
夫妻俩较劲儿,随后走进来的宋应然劝道:“阿棠,你就留下吧,你想寻处安静地儿,府里多的是,何必离开呢。”
宋期赶忙说:“是啊,府里容不下你了?年纪轻轻学人家隐居干嘛!你还没享受人生就想当白发翁了?”
丞相夫人也趁热打铁,“留下吧,走什么走,相府就是你的家,你不要家人了啊?”
家人......
多么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张亦棠搭在左膝盖上的手卷缩了下,似有触动。
丞相夫人抱起小女娃,颠了两下,小女娃很安静,好像还处在刚刚的惊吓中,她拍着小女娃的后背安抚孩子的情绪,转而对张亦棠道:“这几日,小丫头跟我住正房,等她熟悉环境了,再让奶娘陪她住后罩房,你继续住西厢房。”
张亦棠默然,没再坚持离开。
丞相夫人与丈夫对视一眼,扬扬下巴,好像在说,看吧,还是为妻厉害。
宋期扯扯嘴角,又扯扯小女娃的脸,心里软了一大截,别说,他做梦都想有个闺女,这不,无形之中送来一个,刚派人四处打探,均无孩子母亲的消息。
世态炎凉,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独自抚养幼女,艰辛且招是非,那女子说不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宋期无奈,轻声对女娃道:“别怕,以后啊,这里就是你的家,若是帮你找不到母亲,那你便是我相府的小姐。”
此话一出,一屋子仆人都惊诧了,他们知道,宋期从不食言而肥!
这个被遗弃的可怜娃娃转瞬成了他们的小主子,真是太给张公子面子了。
丞相夫人见丈夫一脸煦笑,似乎光阴重回到初遇的时候,风华正茂的公子手里捏着一朵娇花,憨憨的朝她笑。
许是被丈夫的笑勾起回忆,丞相夫人再看小女娃时,眼神又柔了几分,没接话茬,却是赞同的。
她说:“那阿棠就是咱们的次子。”
张亦棠忽然出声,拂了丞相夫人的美意,“承蒙夫人厚爱,小侄不胜感激,但小侄永远只是张家子嗣。”
丞相夫人:“......”
宋期揽住妻子肩膀,拍了下,张亦棠不比她怀中的女娃娃,这个女娃娃太小了,以后不会记得遗弃自己的母亲,心里不会留下阴霾烙印,可张亦棠是个少年,什么都记得,内心又敏感,不会随着时间淡忘那些殇霾。
心殇的愈合靠自己。
宋期咳了咳,“嗯嗯,你是张家的后人,我们时刻谨记。”
张亦棠垂眸,将情绪掩埋在眼帘下,起身行了一礼,“日后多有叨扰......”
宋期打断他,故作不悦,“那么客气作甚。”
张亦棠无奈一笑,转移话题,“赶了一夜的路,小侄饥肠辘辘,可否先讨杯羹?”
丞相夫妻:“......”
这少年转变得真快。
然后,时光流逝得更快。
不知不觉,已过去十三个夏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