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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0.凉凉暖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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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找苏幕遮,本意为的是叫他停止伤害梁凉,却没有想到反而以最残酷的方式使她知晓了一切。
夏日黄昏夕阳其实是和暖的,我却觉得身周冰冷刺骨,冷到令人站不住。
梁凉并不看我,目光缥缈,落向屋内轮椅上的苏幕遮。她颓败的脸上浮现一抹凄惨笑容,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良久,她方喃喃说道:“苏幕遮,苏公子,苏里国太子殿下……哈哈哈……”她像是站不稳,一把扶住门框,飘飘摇摇似雨打的芭蕉。
苏幕遮静静地看着她,却默不作声。
她一步一摇地走到他面前,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刃上,她低下头,看着轮椅上的苏幕遮,哑声问他,一字一顿:“你一开始躲着我,到后来突然对我温存体贴,是因为活壤,是不是?”
“是。”他沉沉地吐出一个字来,而她晃了一晃。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忍住不哭的,还能如此站在他面前质问她,她真的不是一般的女子。若她生作男儿身,想必建功立业、一身赤胆不输天下任何男儿。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锁住他:“苏里国对我大梁出兵,已占据我三座城池,是不是?”
室内光线晦暗,他的神情更加晦暗,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得他说:“是。”
她踉跄退了一步,突兀地笑了两声,嗓音落在寂静的室内显得空荡荡的:“太子殿下好手段!想来,到底是我愚蠢,自己送上门去让人利用……”
苏幕遮打断她,声音低低的:“梁凉,你可愿听我解释……”
她伤心欲绝,几乎嘶喊出声:“解释?解释你是如何步步为营,解释我是如何愚蠢无知吗?苏幕遮,你认准了我对你死心塌地,事到如今还想利用我?我是傻,却也没有傻到如此地步!你利用我的感情图谋我大梁国宝,你趁我大梁举国欢庆骤然出兵,你身上背负数万条我大梁儿郎的性命,你侵占我大梁三座城池!接下来呢?我就在这里,你可以叫苏风过来擒住我,待到你苏里国将士挥兵来到颖城城下,你便可以拿我做人质要挟我父皇了!擒住我啊!”
他静了片刻,甫一开口声线便带了沙哑:“……我从未想过拿你当人质。”
“是吗?”她笑了笑,“如此我是不是该感激你仁慈?”
她不再同他对质,转身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
从前只觉得她勇猛,武艺也好,此刻我却头一次发现她原来这么瘦,瘦到整个人被罩在衣袍里晃晃悠悠的,仿佛风一吹就要倒。而她路过我身旁时,我蓦地瞧见她背后右侧晕染出大片鲜红血迹,灼热刺眼,不知她伤口处是如何触目惊心,而血迹还在不停弥漫,她却浑然未觉。我的喉头仿佛被哽住一般。
苏幕遮似如梦初醒一般,飞快拨动轮椅,冲到房门口。看着她鲜血弥漫的后背,他面色苍白如纸,哑声唤道:“凉儿。”
从前她盼着他唤她“凉儿”,还曾浅笑盈盈地说:“我若称你名字,苏幕遮或是幕遮,你便也会称我为‘凉儿’了?”
而他第一次叫她小字,她却越走越远,再不回头。
苏幕遮目光深深,直看着她走出客栈,身影消失的那一瞬,他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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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魂落魄地去敲华川与慕白的房门,是华川开的门,我一看见他,就捂住眼睛,崩溃地哭出来,哽咽道:“华川,我好像做错事了……”
他揽过我,将我带进房中,极轻地说:“发生什么事了?”
而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脸深深埋进他胸口,紧紧搂着他。他也不说话,安静地回抱住我。
不知哭了多久,眼睛都有些酸涩了,我才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的指腹轻轻抚过我的眼睛,温温凉凉的很舒服,我听见他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哭得这样。”
我吸了吸鼻子,一五一十将我去见苏幕遮的经过说给他听。
就很奇怪,我指责苏幕遮时气势汹汹,到了华川面前却哭得像个小姑娘。
听我颠三倒四说完,他沉静地望进我的眼睛里:“不是你的错,阿黎。”
我说:“可是,如果我不去质问苏幕遮,就不会被梁凉听见了。你没有看见她有多伤心,她走的时候,感觉随时都要倒下,后背上的伤口都裂开了,晕染出的血迹触目惊心……”
他握住我的手:“你要明白,梁凉早晚会知道的。晚一点知道,以一种相对更加柔和的方式知道,并不会让她少痛苦几分。”
我茫然看着他:“是吗?”
他没有再回答我,却轻声问道:“可是你,阿黎,你为何对梁凉之事如此在意?你并非一个爱多管闲事之人。”
我眨了眨眼睛:“因为我善良吧。”
他说:“……”
我复又抱住他的腰,将脸贴上他胸膛,闷闷地说:“因为她跟我很像。她一眼便爱上苏幕遮,就像当年我一眼就看上了你,她比我勇敢、比我热烈,可是却远不如我幸运。”
这样说着,眼泪便又忍不住开始悄悄流淌:“我有时候会想,幸好我喜欢的是你,而我现在也被你喜欢,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事。可是即便我现在已经很幸福,过去两千多年暗自喜欢你却不能被你知晓、回应的时候,也是很辛苦的,我常常以为你终其一生只会是我心中的一个幻影。而梁凉她比我更辛苦。”我叹了口气。
而他蓦地将我的脸扶起来,目光沉沉将我盯着。他说:“不许再哭了,我的衣裳都被你的眼泪淌湿了。”
“啊?”我有些委屈,这个人,怎么这样小气?
我拧着眉头瞪他:“哭一会又怎么样啊?人家正难过呢,就算把你衣服弄脏了,大不了给你洗啊,你……”
却忽然被他封住嘴唇。我睁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他离我这样近,能感受到他清浅好闻的吐息,感受到他细密的睫毛轻轻扫过我脸颊,而唇上温软细腻的触动更加令人沉溺。我不自觉地就闭上眼睛,被他牵引着呼吸、轻启嘴唇,任他在我唇上辗转吮吻,轻轻噬咬。
脑子里的想法仿佛全部被人抽去,只想更紧、更紧地抱住我面前的这个人,我的心上人。
良久,他方从我唇上离开,伏在我耳畔轻笑:“不恼了?”温热气息钻入我耳朵里,酥酥痒痒的。
我的脸悄悄红了一红,嘴上却轻哼一声:“才没有恼。”
他伸手在我脸颊上不疼不痒地捏了一把:“还说没有恼,方才都气得要骂我了是不是?”
我搂住他:“那,那我情之所至,心中难过嘛……”
他也揽住我,声音悦耳似最动人的琴声:“阿黎,往后我再不会让你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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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我们坐在饭厅中用早饭的时候,闯进来一队全副武装的宫中侍卫。因整个客栈中数来数去就只有我一个姑娘,于是他们目标非常明确地直冲我而来。
说是他们公主宣我入宫一叙。
也不是很出乎意料,我咽下了碗里的半块藕粉桂花糖糕,站起身就要跟他们走。华川和慕白都不是很放心,我朝他们安慰地笑笑:“梁凉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她从来不坏。”
华川点头道:“一切当心。”
很快我就见到梁凉。彼时晨光熹微,她一身盛装端坐于花园凉亭中,气色好到仿佛昨日傍晚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一样,她还是那个虎虎生风、叱咤风云的她。
小侍女引我过来之后,便悄无声息退了,只留我与她二人。
她看我一眼:“黎姑娘来了,坐吧。”我便不客气地坐下,静待她表明意思。
她也不多作客套,朝我推过来一方上好的沉香木锦盒,动作与我将仙丹瓷瓶推给苏幕遮时如出一辙。
我心中一突:“这是什么?”
她笑道:“你不是需要活壤救命吗?这便是了。我送给你。”
我动作极轻地将锦盒打开,里面安然躺着一块寸余的物什,土壤的颜色,拟人的形状,乍一看似一只一两百年的小人参。这便是……活壤?我们一行三人为了活壤殚精竭虑、谋求多日,竟不想如此轻易就取得了?
我有些瞠目结舌:“可这个是你们大梁的国宝啊。”
梁凉淡淡笑道:“所谓国宝,不过是说它价值连城,珍贵难得。可我大梁从不缺少财富,留在国库里不过是个摆件,没有一点用,不妨送与你救命用。”
她说得如此无所谓,我突然觉得好笑。我们图谋许久,苏幕遮图谋许久,其实说不定当初我们送给大梁皇室一笔不菲的财富,他们便心甘情愿将活壤卖于我们了,哪里还会有如今纠缠不清的事?
可我还是有些不能相信:“其实我与你并不是很熟,连朋友大抵都算不上的,况且我曾欲与苏幕遮做活壤的交易,想必你也听见了。”
我留神看她,听到苏幕遮的名字她的脸上连半分波动也没有,我经验不多,不晓得所谓释怀是不是当如此。
她专心把玩手里的一个琉璃盏,似很随意地轻声说道:“可你在苏幕遮面前维护我了啊。交易不交易的事情,两句话就说完了,后面乱七八糟那么多,全是在替我抱不平。”
她笑:“这个世上,果真女子才懂女子心思吗?我真心待他,他视为敝履;你与我不熟,却设身处地体悟我的感受。谢谢你啊。”
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又听见她柔声开口:“不过黎姑娘,有一件事,我还是想请求你帮忙。”
嗯,这是应该的。我静静地望着她:“你说。”
她明亮的眸子盯着我,其中有三分明媚,七分悲伤,她说:“你手上有能治好苏幕遮双腿的丹药,我晓得的。我希望你可以依然将丹药给他,就当是我同你做了那个交易。”
我愣住:“为什么?”
她偏头想了想,眼睛里有天真懵懂:“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就是想这样做。总觉得要彻底结束这段露水情缘,该有个仪式的,我不想以昨日傍晚那种方式来结束,日后回忆起来未免太过虐心。既然他平生夙愿便是治好双腿,我就帮他实现,从此再无瓜葛。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
我沉默片刻:“好,我答应你。”
她一口饮尽手中的一盏葡萄酒,白皙脸颊上逐渐腾起两团浅浅酡红,眼睛也湿湿的,是微醺模样。她也给我倒一杯:“黎姑娘,陪我饮一杯。”
心里压抑得紧,我说:“我不大会饮酒。”
她轻轻晃着手中的琉璃盏:“当真不饮吗?此时我见过你,下午我就要出发前去边城了,你不想为我送送行吗?”
我有些惊讶:“你去边城做什么?”
她笑了笑,像在同我闲话家常:“苏里国连占我大梁三城,我是大梁公主,岂能继续留在帝都贪图享乐?我受天下百姓奉养,又习得一身武艺,自幼也是当男儿教养的,如今,也该是我为大梁子民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我端起酒杯,定定地望着她:“我为你送行,预祝你此次出征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她弯起眼睛,与我碰了杯:“对了,我素日里也没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今天倒想同你多说两句。你可知我为何取名梁凉?”
这个问题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想过了,凡界历代公主哪个名字不是一派花团锦簇、幸福安宁的,从未见过如此凉薄不吉利的公主名字。
其实她也不是真心考我,就是个引子,很快自己给出解答:“我大梁与别国不同,地处炎热干燥地带,凉、雨、冰、雪才被视为吉祥和愿景。那年大梁旱了整整六个月,百姓叫苦连天,举国民不聊生,直到我出生那日,风起云动,骤然降温,落下一场倾盆大雨,解了大梁数月来的困局。他们都说,我是大梁的祥瑞。”
“从前我也觉得自己名字好,听起来就觉得这个公主不是一般的公主,是个很不好惹的公主。”她笑得可爱。
我也笑,笑着笑着眼睛就有些酸:“你确实很不好惹。”
朦胧晨光里,她托腮坐着,似一只莹莹发光的小精灵。她说:“阿黎,此次出征我若是有命回来,我一定求我父皇替我更名。再不用凉字了,还是暖字比较好,希望我余生不再遇到凉薄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