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息录》周梓川

56、魔国门主—敖烬（55）

　　窍姝第三次独自登上云爻殿，这一次不是作为降臣，而是败寇。

　　三百年前，她体内的万年寒冰已经近乎破体而出之态。死期将至之际，天帝再次传召了她。那次，天帝许其族人尽皆入人间，且天宫不会打扰的约定。而作为交换的条件是：窍姝必须将死期提前到琼台宴的求婚宴上。

　　是的，被西山珍而重之的婚礼和女孩，在天帝玉纶口中只是稀松平常的交易和筹码。

　　后来的一切都如天帝所愿发生了，唯一的变数是——窍姝的灵魂附在了坠落人间的离人刃上，借由她体内的万年寒冰，凝结了新的肉身。

　　窍姝被捆妖索牢牢束缚着，玉纶手中正握着离人刃，正如三百年前他将其亲手交到窍姝手中那样。

　　“欢迎你回来。”天帝施法解开捆妖索。“新的身体用的还习惯吗？”

　　“陛下是如何知道，我体内的万年寒冰可重塑肉身的？”窍姝接过离人刃，她将其放入怀中护好，“这个秘密，连我父亲都不知道。”

　　玉纶似乎知道她早有此问，并不急着回答，反而问她：“不知你可曾听过一个传言，天帝的肉身近些年来每况愈下，已经很难继续支撑了？”

　　窍姝神色一凛，半晌，点了点头。

　　玉纶笑道，“我曾从上古神迹中得知万年寒冰可塑人身，并可令灵魂转移。只是此物早已于世间消融，我也是多番尝试，才在冰族和雪族的身上发现了可能性。”

　　窍姝只觉浑身莫名的一凉，玉纶始终都是温文尔雅的态度，而这越发让人生怖。

　　传言，难道是真的？

　　玉纶缓步迈上高台，“我一力促成冰雪两族联姻，之后你的父亲出生了，只是可惜，他并不具备拥有万年寒冰的体质。直到你的出生，证明我的试验是对的。”

　　窍姝动了动嘴唇，“陛下是说，我们一族的出现，都是您一手安排？”

　　玉纶颔首，“每当一名冰族和雪族结合，他们的后代中至多出现一个寒冰体质之人。一旦出现，这一支族群直至消失也不会出现另一个。”

　　“西山历劫，我父亲要求我做的事……”窍姝难以置信，“都是你早就知道并安排好的？”

　　玉纶不置可否，“你是我在这个计划中唯一关注的，而你父亲必定想保住你的性命。西山，你族人的降服，我让你所做的事也都在整个计划当中。”

　　半晌，窍姝重新审视着天帝，“如今您召我回天宫，又为了什么？”

　　“我会放出消息，你从天宫逃脱，但放心，不会有任何天兵追捕你。”

　　窍姝神色微动，“这样一来，残留在六界内的魔族信徒必定会找上我……”

　　“正是。”

　　“您想借我之手除掉它们？”

　　“除此之外，你还有一个任务？”

　　“什么？”

　　“我要你亲口将万年寒冰的秘密，传到魔族的耳中。”

　　千年后，夜之戏局。

　　木魔带着冰蝶飞身逃走不见，只留下他的千万子孙纠缠住众人。虞城最先斩断目前阻挠她的荆棘藤蔓，她下意识想要去追，妖尊将她拦住，轻摇了摇头。

　　“阿弥陀佛，穷寇莫追！”妖尊一本正经道。

　　鬼王鞭的虚影在虞城手中若隐若现，她怒目圆睁道：“那可是魔族啊，随意出现在天宫……”

　　“你也知道是出现在天宫，那你也自然该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云爻殿的那位。”

　　妖尊表情令人捉摸不透，可虞城还是琢磨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你是说，天帝他……”

　　她话还未说完，映入眼帘的一袭白衣险些让她挥鞭抽了上去。

　　“你来做什么？”虞城冷冷的看着面色复杂的华清。

　　“我，我为了他们……”华清极为不自然的指了指结界中的璧吴和伽湘。

　　“上师！”璧吴解开结界，恰到好处的打破了这一尴尬的局面。

　　与此同时，西山飞身落到窍姝身旁。

　　窍姝身上的血不停的流着，任由西山怎么尝试也无法愈合。

　　“别折腾你那点可怜的灵力了，你我共用一具身体，又有离人刃的诅咒在……”窍姝握住西山的手，“别浪费时间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西山的身体在窍姝的安抚下逐渐平静，他话里带着气，微微颤抖，“五百年未见……你可真行！”

　　窍姝笑了笑，“五百年瞎折腾，五百年不见面。如今要死了，真是没力气跟你闹了。”

　　“你知道我再生气都会迁就你，所以一直都是你在找我麻烦。”

　　西山抱紧窍姝，他曾经想杀死自己，用续梦石抹去窍姝的记忆换取她活下来。他以为他死了，窍姝肯定能活下来。但现在看来，比起一生一死，或许一同离开才是适合他们的最终结局。

　　“西山。”

　　“嗯？”

　　“在人间那两辈子我都最后算计了你。”窍姝喃喃道，她的目光不觉锁定在不远处的伽湘身上。

　　西山预感到一丝不妙，“你说这个做什么？”

　　“抱歉了，你我相赌，赢得总归是我！”窍姝骤然朝伽湘伸出手，后者身体绽放出巨大的寒冰之花，璀璨的花芯骤然落于窍姝掌中。

　　她毫无犹豫将花芯以嘴喂入西山口中。

　　奇异的感觉不断包围着西山，在冰雪交汇间，他看见窍姝取出续梦石。

　　石头被她以灵力敲击而碎，点点星子随着冰雪将其包围。

　　恍惚间，有关窍姝的一切迅速消失在西山的元灵中。

　　他行将就木的身体在万年寒冰的作用下得以重塑。

　　在半梦半醒之际，西山流下泪来，可他记不得自己为何而哭。

　　只是觉得一道身影越来越模糊，渐行渐远……

　　唯有缥缈的声音，成就着他最后不明所以的依恋。

　　“夜，本就该是大梦一场。这夜之戏局，没有结局。以桃枝为聘，以酒交杯。只有你，和我才能到达这最后一局中。西山，你我都自知大限将至。只要共用一具身体一天，诅咒就不会结束。你等我来此，为的就是完成当年欠下的那个夫妻对拜，喝下交杯酒，然后枕着续梦石忘掉你？可你别忘了，我写的话本，永远要比你写的好看。忘了我吧，好好活下去，这就是我给你的结局。再见了……”

　　窍姝安然的睡去，她的指间一直都带着西山在婚礼上，为她亲手戴上的指环。

　　不久之前，云爻殿上。

　　窍姝笑着朝天帝福了福身子，“恭喜陛下，抓住了金魔。”

　　玉纶打量着窍姝，却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窥出一丝秘密。

　　半晌，他不动声色道，“还是要多亏了你。你今日来，是来跟我兑换你的奖赏？”

　　“是”窍姝颔首，“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一问题或许要您来解惑！”

　　“你说。”

　　“陛下，当年关于西山在你整个计划中的重要性，我想您并没有完全告诉我，对吗？”

　　玉纶似乎被窍姝的话勾起了兴趣，“继续说下去。”

　　“三百年前，您提出的交易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我先后调查了离人刃和西山的过往。”

　　“你调查到了什么？”

　　窍姝美目流转，缓缓道……

　　三百年前，窍姝决心找出事情的真相。

　　可线索千头万绪令人摸不到头脑。她左思右想，认为还要在离人刃上找原因。

　　彼时，窍姝逐渐接受西山有意无意的示好。她得到了神职，甚至有了出入九重天的资格。

　　便是从那时开始，她凭借着对离人刃的不甚了解，加之不断的在天宫各处寻找典籍。经过不懈努力，大概拼凑出此物的来历和效用。

　　离人刃，根据天族明史记载，早为碧浮上神所有。在月神出现前，碧浮上神司世间情缘，常以此刃掌控情爱离合……但最开始，这把刀是天帝玉纶，经由其弟寒池上神——也就是后来的魔君，转交给幼妹碧浮的。

　　当其兄妹三人自生死界离开，后创立天界时，离人刃便早已在碧浮上神手中。

　　可这一切又与西山有和相关？

　　想解答这个问题，终究要靠西山本人……

　　偶然的机会，窍姝促使酒醉的西山用离人刃刺伤自己，借此控制了西山的意识。

　　从这时开始，她终于知道天帝选择西山参与此计划的原因了……

　　自天界创立之初，西山便跟在天帝座下。他的秘密甚少有人知道，但天帝却十分清楚。

　　九重天的统治出现前，那时的世界尚有与女娲盘古同一时代的古神所统治，天帝借用了诸多力量才消除了古神对六界的统治。

　　新神取代古神，方式不言而喻。但玉纶却留下了旧时代的唯一一束火苗，新生的古神后裔——西山。

　　西山的存在助他稳固了统治和地位，同样的，西山也清楚的知道天帝及其座下兄妹是如何君临六界的：传说当年，玉纶曾引碧浮与日神相恋，后致使日神陨落人间不知所踪，这才造就了生死界大乱，三人得以离开。

　　当九重天落定，六界稳固。西山已不再被需要，况且他还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秘密：

　　只是西山当时的力量不容小觑，即便要除掉他，也该徐徐图之。

　　在新神世界里，旧时代从未存在过。传说中的古神都是早已破碎虚空的存在，他们不曾统治过这世界。

　　这是天帝统治之下累世不变的认知。

　　清楚知道真相的西山或许从没想过这会成为威胁他性命的存在。可他根本不关心这些，生与死，寿命长短，新神与古神，天魔之争，乃至那虚无缥缈的生死界传说对他来说都是过眼浮云。

　　玉纶听着窍姝说完一席话，久久无言。

　　“你果真很聪明，我想，你想兑换的奖赏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窍姝伸出手，一枚晶莹璀璨的玉石出现在她手中。

　　“陛下，你应该不知道，每一名体内含有万年寒冰的冰雪族，在寒冰重塑出一副躯体后，都会结出一颗神石。此石可将梦境变为现实，增加，扭转甚至完全消除神的记忆。我为它命名——续梦石。”

　　玉纶两手交叉，食指不断交错。

　　“有趣，所以呢？”

　　“西山和我同受诅咒所累，当年他为了救我而死，我不惜与他共用一个身体。如今诅咒不可更改，他和我之间必有一人要死。”窍姝深吸一口气，“我会制造一颗假的续梦石，由您赐给西山作为他宴会的彩头。他与我所求相同，若得到此物，他必会将其用在我身上。”

　　玉纶神色一怔，“你是想……？”

　　“杀死一个天神不如放逐一个天神。我会用我手中真正的续梦石洗掉他全部的记忆，作为交换，最后一个得知您秘密的我，将会永远地消失在六界中。”

　　窍姝向前走着，每一步都顾盼生姿。她停于高台之下，半跪着看向玉纶，“不知这样的交易，您是否满意？”

　　漫天星光，炽热焰火……

　　红楼骤然坍塌，所有人落于一片残砖乱瓦之下。

　　西山安静地沉睡着，而窍姝早已消失不见了，与她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枚指环……

　　长生抱着昏迷不醒的星夜，妖尊缓步走来，他将一方玉瓶交给长生。

　　“这是窍姝让我留给你的，她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

　　长生如临大赦，他急忙将桃枝酒尽数喂给了星夜。

　　果然，他身上的魔毒在此酒的作用之下消失不见。

　　“别急，他很快就会醒过来。”妖尊念了声阿弥陀佛。

　　长生疲惫的瘫坐在地上，他抬头朝着破晓的旭日对妖尊说道：“其实我知道，窍姝不想杀我。虞城姐姐给我的鬼王簪会在感知到我遭遇危险时出手，可那个时候，鬼王簪并无异动。”说着，他笑了笑，“她还真是位奇女子，只可惜无缘再见了。”

　　“阿弥陀佛。”妖尊也看向太阳的方向，“这世间的缘分不可捉摸，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哎呦！虞城你快别拽了，唯一一个耳朵都要被你拽掉了。”

　　“好你个小老儿啊！感情你和那个魔女拿块假石头糊弄我，我废了这九牛二虎之力捞到什么好了？”虞城气急败坏的声音在华清府上空经久不散。

　　就好像人间啼鸣的公鸡般，虽然吵得要死，但却给人无限的希望。

　　窍姝，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她一生放不下的族人，爱人和父亲的承诺……

　　忠，情，孝……

　　所有束缚她，折磨她，却又给她希望和意义的一切，终于在其生命终结前得以圆满。

　　这样的结局在他人看来充满无限唏嘘和遗憾，但或许对那个红瞳中深藏无限蔚蓝的少女来说，是最好的句点。

　　想到这里，长生撑着疲惫酸疼的身体，于瓦砾中站起身，朝着星辰隐没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许久之后，西山醒了过来，他望着眼前的断壁残垣大惊失色。

　　“谁毁了我的夜之戏局？我的石头和酒都去哪了？”

　　可惜，此刻他身边尽都是些被轰鸣吵醒的酒醉神仙以及府兵。真正了解真相的人，全都消失不见了。

　　鬼王见到华清像是出门撞上瘟神一般，忙不迭便跑回了鬼界。

　　璧吴受了伤，伽湘悠悠醒来，拉着长生一直说对不起，随后又在长生的劝慰声中再次昏睡过去。

　　华清和弱风没办法，只得叫来两朵云将两人拖回去。谁知半路又遇到崇吾有悔，为了惩罚他们盗用请帖罪过，华清命这二人步行背着璧吴和伽湘回华清府。

　　至于长生，或许因为太累了，他在妖尊的帮助下将星夜扶到一处景色优美的水榭中等其苏醒。可星夜刚睁开眼，他就已经昏睡过去了。

　　星夜看着长生熟睡的样子发了会呆，他身上的伤在桃枝酒的帮助下已经痊愈。

　　这一夜的时间将千年的纠葛尽数了结，但星夜知道，最糟糕的部分还没过去。

　　“妖尊，可否将续梦石给我？”

　　不听笑了笑，他手持念珠，另一颗续梦石随即出现其间。

　　“每一块万年寒冰塑造人形后都会结出续梦石，这一块，是伽湘身上的。窍姝说，你会需要，叫我交给你。”

　　星夜接过续梦石，“若无记得不错，鬼王也是为这块石头而来，你为何不将此物给她？”

　　不听道，“西山说：活着就是遗忘。诚然，本身活着就会忘掉很多人和事。但……”他手指掐过一颗念珠，“世人所说的忘只是不再想起，而佛所说的忘，是放下。这二者不一样，我理解西山的话，窍姝的做法，但不代表我赞同这样做，所以这块石头我不会给虞城。”

　　说着，他又看向一旁睡着的长生，“可要是只有遗忘才能活着，这块石头也算有它的价值了。”

　　妖尊转身离开，话却未曾说完，“只是我要提醒你，续梦石的确能将现实和梦境完全调转，甚至可以将梦境变成使用者想要施加给受用者的现实，但其存在一个致命的副作用。”

　　“什么副作用？”

　　“窍姝说：虽然续梦石的功效是永久，但一旦受用者打破梦境认清现实，那与之有关的一切人和事再也不会忘记。”

　　星夜握紧续梦石，“放心，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爱恨嗔痴，得偿所愿。贫僧去也……”妖尊不听晃晃悠悠的离开了，续梦石被星夜捏碎，他怔然片刻后走到长生面前。

　　刚要伸出手，长生却猛地伸了个懒腰，睁开了双眼。

　　少年惊喜的起身保住他，“星夜你没事了？”

　　星夜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长生的背以示安抚。

　　“我没事了。”

　　“那就好！”长生不太舒服的扭动了下身体，他下意识想从星夜宽大咯人的怀中挣开。可星夜却抱他抱得很紧，这样长生十分意外。

　　“我说，你之前可最讨厌我靠近你，今天这是怎……”

　　“长生”

　　“嗯？”

　　“醒了之后就忘了吧……”

　　“忘了什么？”长生一头雾水，可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奇异的力量从头顶直入元灵中。他在续梦石的作用下，软到在星夜怀里。

　　“影子应该向往阳光，这样才能永远存在。”

　　星夜松开长生，续梦石在少年头顶化为齑粉，点点星子落下。

　　在属于长生的记忆长河里，长生救回重伤星夜的记忆：消失。在地下琼楼中，长生问星夜是否喜欢他的记忆：消失。

　　而未曾消失的记忆呢？

　　在星夜异金色的双眸中：天河下的那个吻，那个被自己救下的人，还有夜之戏局中的如影随形，都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长生的意识沉睡着，他感到自己漂浮在一条无限涌动的河流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双眼，一双手扯着他朝水面不断上升。

　　骤然抬起头，玉纶正看着他。

　　“陛下？”他怔然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