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脊》千林玖

3、铜钱

　　当晚，林涘卧在榻上，思量良久。他也不知道自己白天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从哪冒出来的，像极了小时候自己害羞时......但是，怎么会对师父产生那样......那样不敬的想法？不！绝对不可能！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其实林涘后来对拜师这一行为是感到极为后悔的，因为，那什么轩辕蒺也太不像个样儿了！到时候说出去，又有谁听过？别人的师父先不管实力怎么样，至少都有个名号，就像街角张三的师父，虽然只是个卖艺走江湖的，但有“飞天神龙”之称，多霸气！而轩辕蒺呢？唉，真是一点也不威风！比如说，自己将来与人切磋，对手问道：“你师承何方？”这个就有点不好回答了。
　　行，咱师父小隐隐于市，做的清闲工作，整日养精蓄锐，为的就是杀敌的那一瞬！而且，师父取酒坛的功夫，就已十分高深了。林涘觉得自己一直对师父抱有偏见，也许师父很有名，只是自己不知道呢？
　　林涘睡得很浅，他仿佛能听到窗外的阵阵虫鸣。梦把他带到了一个夏日的傍晚。那是一天中，最适宜待在外面的时候，空气中微微带了些许凉意。似乎，似乎是四岁吧，林涘和娘亲走在一座花园中，小径旁是池塘，塘面飘着数不清的荷叶和菡萏。他看到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女孩。他走上前去，对着小女孩伸出手，故作老成地说道：“敢问姑娘芳龄几何？将来与嫁与我可好？”
　　林涘终于明白，自己对师父产生的奇怪感觉，原来是最早在那个小女孩身上体会到的。
　　画面一转。林涘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紧紧攥着爹的衣角，大声说道：“爹，以后您给我找一个厉害的师父，好不好？”林涣看起来是那么高大，他蹲下来，慈祥地拍拍林涘的头，许诺道：“一定一定。给你找一个比爹还厉害的师父！”六岁的林涘突然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欣喜。小时候，大哥总是说要保护他，全家都在保护他。可将来，待他拜了厉害的师父，就可以保护自己的家人了。接着，他看到了轩辕蒺近在咫尺的脸，师父眉宇弯弯，含笑地望着他，神色十分温柔，正低声说着些什么。
　　轩辕蒺的嘴角不断地溢出鲜血，但好像并未察觉，半跪在地上。林涘惊恐地后退两步，看到了师父胸前插着的那把剑。从他的后背穿出来，剑尖还在滴着血，闪着森冷的寒光。他的衣服已被血染红。林涘下意识地冲上前，想抱住他，没想到却抱了个空。轩辕蒺的身影渐渐淡去，口中的话还没有停止，林涘努力去听，却听不真切。
　　一眨眼，林涘的面前就再没了轩辕蒺的身影……
　　他嚯地坐起，睁眼一看，天已大亮。
　　林涘的睡衣已被冷汗打湿，凉凉地附在背上，额边还粘着几缕碎发，他突然发现自己哭了。不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胡乱抹了抹脸，林涘穿着睡衣赤着脚冲了出去。
　　他头一次觉得，出林府的路这么长......
　　他气喘吁吁，没有理会路人奇怪的目光，没有注意到婢女的呼唤，更没有发觉自己的脚被尖锐的石子划破了。他只知道，他要去看一眼轩辕蒺，看看他是否还在那里。
　　只一眼，只一眼便好……只要看到师父......看到师父还在那里便好......
　　结果......墙角下哪还有半个人影？
　　林涘倚着墙脚蹲下，缓缓地把头埋在了手里。他需要清醒。
　　梦境中虚幻而真实的感觉渐渐消失，他仿佛又回到了现实的世界中。他听到了邻里唠家常的声音，听到了木桨划水的声音，感受到了脚底传来的疼痛......
　　一切照旧，唯独少了轩辕蒺。
　　林涘不知自己是怎么走会林府的。他慢慢地觉得，那个梦境离他越来越远了，但是，那种绝望的，想要抱住轩辕蒺，不想让他受到任何伤害的感觉却分毫没有淡去，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反而愈加强烈。有种熟悉的味道，好像轩辕蒺真的浑身是血地站在他的面前过，真的那样笑着，眼波迷离地注视过他。师父肯定只是离开一下，肯定马上就会回来了，吧。
　　林涘回到寝室，看到自己枕边正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枚铜钱。他拿起来，精神有些恍惚，不得不翻来覆去地仔细看了半晌，才发现上面刻着一个字——隐。字刻得歪七扭八，笔画稚嫩，是典型的娃娃体，还是写得比较难看的那种。铜钱很薄，但字刻得特别深。仔细对着阳光看，还能发现些七彩颜色。铜钱是拼起来的，一条细细的裂缝把“隐”字从上到下分为了两半。他莫名地觉得这枚铜钱很重要，重要到，能使一个庞大的家族灭亡的地步。“这枚铜钱，好像在哪见过......”林涘沉吟片刻，最后还是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他胡乱套上衣服，三下两下吃完了早饭，练完武后，便迫不及待地来到屋外，每天轩辕蒺待的地方。然而，轩辕蒺并没有回来。
　　整个下午，林涘习文的时候，都心不在焉。一下课，他就又跑出去。这回，他总算看到了师父的身影。他长舒了一口气。师父好像特别疲惫，见到他，才有气无力地睁开眼。林涘把一直攥在手心的铜钱拿给他看——铜钱被捂久了，已染上了淡淡的温度——轩辕蒺懒懒地挑了挑眉，道：“这就是你叫醒我的理由？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呢，不过就是一堆破铜烂铁罢了……上面刻个字就稀罕了？来来来，给我玩玩，说不定还能换点酒喝呢……”林涘不禁有些失望，这家伙怎么那么有做乞丐的觉悟呢？他认真地道：“师父，那点钱能换多少酒？您要喝酒，林府多得是......还有，您刚刚还在说那钱是破铜烂铁呢……”任谁都能瞧出林涘说这话时的不以为然。“呃……呵呵，再怎么破铜烂铁，这也是钱嘛。”轩辕蒺干笑着说。
　　“行行行，给你。”林涘道，但还是觉得那钱很重要，也不好说什么了，毕竟这人是自己师父。
　　目送着林涘有些落寞的背影，在略微暗沉的天色下，轩辕蒺轻叹了口气，嘴角缓缓扬起了一道危险的弧度。
　　“要变天了啊。”
　　轩辕蒺的双眼突然变得很亮，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