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雪》魇客

3、迷途

　　等到凌飞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时，已经是月上中天。她一个人站在客栈小小的院子中，仿佛一缕游魂，怎么也走不出去。

　　院子里很安静，静得有些不安。景物依然, 月光清冷，水面在若有若无的风中一阵阵地微漾，倒映着四周黑魆魆的物影不安地微微晃动。

　　一圈，两圈，三圈……凌飞心下焦急,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一只手忽然搭上了她的肩。凌飞反射性的一掌向后挥去，另一只手迅速向背后的刀摸去。

　　“凌飞？”

　　凌飞闻声手掌生生停在了半空，运了一半的力来不及卸去，强行收功之下顿时反弹。

　　她僵硬地转头，暗暗咽下喉头涌起的一口腥甜，脸上的神色在暧昧不清的月色中阴晴不定。

　　怎么是他？

　　“是你困我在此？”凌飞心下疑惑，声音明显冷淡。

　　算枚堂恍若不觉，风度依然却满脸疑惑：“在下不知凌飞姑娘所言是何。只是见在下睡不着，出来走走，没想到那么巧，当真是心有灵犀。”目光清亮坦荡，如此真诚。

　　自动忽略最后一句话，凌飞反问：“不是你？”

　　“不是。”算枚堂笑得依然淡定，，“凌飞姑娘虽是佳人，但在下自诩人前风度，不会做出唐突佳人的事。”

　　他见凌飞的神色开始缓和，便露出一个老少通杀的笑，口中的话更是醉人：“不过现下朗月清风，怎堪辜负良辰好景？不如……”

　　正想继续说下去，却发现凌飞根本没在听，目光定定。

　　“凌飞姑娘？凌飞？”他轻呼，举手抬袖，姿势优雅地在她面前挥了挥，“中邪了？”

　　“你才是。”凌飞没好气地回道，目光却依然直直地看着他的身后。

　　算枚堂顺着凌飞的目光望去，下一刻，却也出了神。

　　他们还在客栈的后院吗？

　　月亮不知何时已躲藏起来，只留他们在一场漆黑的梦里。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有冥界的话，那么凌飞愿意把眼前这景形容为在冥界的一场幻梦。

　　似一瞬坠入了那个往生的世界，然后一切黑白的界限就模糊了。

　　绮丽凄迷，暗香浮动。但是却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味道，如同小时候逛庙会时，祭祀神佛时燃的异域的香。

　　馥郁得让人头晕，还带着几分生硬如死的气息。

　　这样的黑夜是属于冥界的歌，泠泠；清冷的晚风仿佛吹响了往生河的波，幽幽。天上微弱间或有星色闪动，却总是水波荡漾也似地摇曳。

　　此间满是流光飞舞的绿，并不很冷。漫天碧色的流光恰如雪霰轻盈。凄迷若雾，恍然若烟波，浩浩淼淼地一片，仿佛是冥界的河。

　　理智上知道这只是萤火虫，但被这景象震慑住了的凌飞却偏生觉得是传说里的萤草化魂，在生与死的边界，在迷惘中织起了一出属于夜的华贵舞蹈，蛊惑人心。

　　耳边伊伊吱吱，高高低低，是虫吟。汩汩流淌的寒冷，是水声。

　　“何人无处话凄凉，千里孤坟独自伤……”

　　有人在应和。

　　声线飘渺，如鬼火游曳不定，似远似近，忽轻忽重，仿佛是不成曲调的咿呀，却硬扯出了曲的意味。

　　化用了的词句不成篇章，残破如碎裂成丝的黄帛，撕得人的心都听得悬了起来。

　　一丝一丝，一丝一丝，寒意蔓延。

　　凌飞听着，只觉毛骨悚然，胸口一片沉闷。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脚下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一步，两步……然后扭头就跑。

　　刚回头她就站住了，算枚堂还在。

　　只是，他原本如玉的脸色被映得一片惨绿诡异，人也似像丢了魂一般，眼里只有那漫天的碧，茫茫的没有焦点。

　　“心有意，爱无伤。”他口中呢喃道，神色恍惚。

　　“算枚堂？”凌飞焦急，眼前的人毫无反应。她直觉上有古怪，却不知该如何去破解，只得抓住他胸口的衣服使劲摇晃，“算枚堂？”

　　一片空旷中，却只有她的声音软弱无力。

　　只是刹那间盛开的是什么？

　　满地的彼岸花，魂灵终是在彼岸成花，暗夜妖娆。有多少魂，就有多少花。蜒绵不绝，仿佛梦魇。

　　在凌飞的眼里的景是何等地骇人？

　　那天，依然是夜的色，只是漆黑无罅。

　　那地，却已不是后院小小的景。

　　满地艳红的彼岸花，是孤寂的不得转生的魂遥遥地仰望着那天，应着那歌一同摇曳，蜿蜒开向往生的河畔。

　　魔音不散。

　　原本飘渺的声音蓦然间拔得很高很高，好象针尖抛上，刺得凌飞猛然松了手捂住耳朵，却阻止不了声音的侵入。

　　渐渐地，声音又低了，变得极缓极缓，依然轻重不定，却不再四处飘摇。而那一团团，一簇簇的幽魂，变得有规律起来，似乎是迷途的魂灵累了，歇了。

　　冥界的歌声，感召着迷失了的魂。

　　凌飞手脚冰凉，寒意直冲心口。只觉眼前的景象气氛诡异，却偏偏瞪大了眼想看个明白，挪不了步。

　　歌声高高低低，飘飘忽忽，但分明是近了。在向凌飞靠近。

　　有光。却不是惨淡的碧色，而是孤寂的黄。昏黄，仿佛油枯灯将尽时的黄。如冥界引路的黑色金尾凤蝶。

　　那朵随时会熄灭的光，晃悠悠地飘近，飘摇得如那歌一般让人心都悬了。

　　没有掌灯的手！凌飞差点惊呼出声。却被不知何时回过了神的算枚堂掩住了口。他不语，脸上的表情并非像凌飞那般惊恐，却带着几分凝重和思索的意味。

　　他低声示意：“看。”

　　凌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忍不住发怔，心下的寒意更盛。

　　并非没有手掌灯，相反，这是只很美的手。

　　这只暗夜里伸出的手，线条简洁，修长，骨节分明，颜色惨白，衬得五指蔻丹殷红若血。却无损这只手别样妖异的魅力。

　　歌声飘走得近了，歇了，到了眼前，却更是诡异的景象。

　　凌飞只想到了两个字。

　　孟婆。

　　没有人见过孟婆。见过的，只有那些赶着投胎的魂。

　　喝一碗孟婆汤，走一趟奈何桥，忘了前世的忧伤……

　　在昏黄的光的衬染下，眼前的人，仿佛是从泛黄诗卷中翻出的词句，容颜形容不出的古旧。

　　只用乌木钗松松挽了个凌乱的髻，披散着许多发。黑色的长衣袖袍宽大及地，曳着长长的衣带，整个人被包裹在黑暗中，只露出惨白的脸和一只手。

　　而那张脸极美，极年轻，线条清晰，妆容简单，让人觉得感觉细致甚至可以说精致。偏偏就是旧的，而且旧得残破不堪，因了那眼神是旧的。

　　只有看惯沧海桑田众生百态的“人”才会有这样深邃而又淡漠的眼神。仿佛是微笑，仿佛是森冷。这双眼里似乎什么都有，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她是在笑。偏生一笑，就鬼气森然，分明地划出了人间与冥路的界。

　　她仿佛是黑暗的一部分，身上没有一点人的气息。

　　没有呼吸，没有体温。

　　“转魂灯？”凌飞咬住打颤的牙关，白着脸问道。

　　女子笑意更深却更冷了。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举了举手中的灯，袖袍一抖，露出另一只手，作出一个“请”的手势。

　　“你究竟是人是鬼？”没等凌飞发问，算枚堂已挡在了凌飞身前抢先发问。

　　女子露出的笑很冷，微微偏了偏头，似在问，怎么？

　　算枚堂的神色更冷，哼然道：“若你是人，就不要鬼鬼祟祟地搞那么多的噱头，有礼有节，岂非更好？若你是鬼，你阴阳有隔，你走你的阴间路，我们过我们的阳关桥。在下从不害人，这位姑娘亦是善良的人，自也不会怕被你这莫名其妙的鬼带走了去。”

　　说着便十分自然地抓紧了凌飞的手。

　　饶是她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脸也一下热了。虽知他是为自己壮胆，但是突然涌上心头的，却是何种滋味？

　　是喜是怨，还未来得及分明，便觉一道目光刺来，森寒剐骨。

　　女子依旧是微笑不语，只是眼底越来越冷。忽地素手一扬，惊得二人急忙后滑几步，惟恐她放暗器。

　　而她却是举起了灯。
　　一刹那间，萤光乱舞，铺天盖地的碧光顿时大盛，直舞得晃花了人的眼。

　　两人不由地眯眼，抬袖要遮。却又都顿了一顿，显然发现了不妥，刚想躲避回防，却已是不及。只听得“咕咚”一声，算枚堂倒下了，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

　　凌飞当下心焦，也顾不得眼前是人是鬼，一个箭步冲上，举手劈去，却落了个空。马上抽回右手握向背后长刀，手却被捉住了，触手冰寒，竟比自己的体温还要凉上几分
　　。
　　她愕然，扭头却见那女子的笑依然鬼气森然。心下恶寒。下意识地要甩手，却被扣住了脉门，动弹不得。

　　她气急之下大吼：“你把他怎么样了？”

　　女子却不语，只是把灯向着地上指了指，凌飞看得分明，地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这么一瞬算枚堂就消失得无声无息，连人影都不见了，莫非，莫非真是……？凌飞忍不住去想，却又想忍住。她本年少胆大，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只是今晚的怪事一件接一件，委实古怪得让她不得不怕。

　　“孟婆。”低哑的声音，仿佛从压抑的冥界传来，顿了顿，又道，“转生。”几个字吐得极低，在凌飞听来，却是证实了心底的荒谬的猜测。

　　“怎么可能？”她尖叫了一声。

　　难道算枚堂真的被这个孟婆用手上的转魂灯给超渡转生去了？

　　孟婆仿佛极是满意的样子，重复了 “请”的手势，笑意在眼里映的分外深邃森冷，隐隐带着残灭的黄光。

　　凌飞脸色苍白，知道自己已经没得选择。

　　孟婆转身，仿佛是融进了这窒息的黑暗中。只余那盏残旧的转魂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指引在前。

　　碧光依然漫天游走，似乎比之前已少了许多。然后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跟在了孟婆身后，如冥界的亡魂，喝下忘却的水，等待着泅渡彼岸的河，

　　歌声悠悠地响起，词章依然残破，却不再刺耳，仿佛是灵魂深处的苦吟，悠长不绝。

　　“……醉逮同灰共椁愿，痴极笑我寻忘川，不过回首梦魂边……”

　　不过梦魂边……不过梦魂边……

　　凌飞听着那声音细细唱来，一时怔忡，虽然不甚明了那语意，心下却是悲苦，浮出难以言喻的酸楚。

　　依旧是被蛊惑了，在这个往生的夜宴中。

　　她的眼仿佛是失去了神采，如所有模糊不清的传说中的描述，一脸迷茫地随着那一盏仿佛随时都会残灭的转魂灯，渐渐地隐没。

　　此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