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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解(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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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有仙,风姿湛然,其侧一仙姝,亦殊色。偶遇山人不知所归,则赐以山泉,示以下山之途。”
他的手洁如玉石,指尖轻轻地划过碗的边缘及壁侧,不时轻扣,泠泠发声,清濯若泉音。
如此反复地做了几遍,他终于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叹息,确信这碗没有瑕疵。
满满的一碗新雪,几滴菩提仙水。
他端起一捧,小心地吹了口气。
旋转,削,凿,切,刺,挑,磨——五指跃动中,作品以惊人的速度成型。
完毕后,他轻轻弹了弹指甲,唤一声:“起。”
一道柔和的白光应声从碗里跃出,轻轻盈盈地落在了地上,遇风便长,那寸许的模样只是眨眼的光景。很快一个窈窕的身影便从晨雾的颜色中走了出来,脚步细碎轻柔,仿如飘雪。
心里有某种喜悦微微地漾了开来,名为“禁忌”。
冷霜望着还面有迷茫的人儿,缓缓举步上前,容笑和煦如春风。
步履轻盈,腰肢摇曳,她是深山薄暮里飘落的雪,带着孤高遗世的清冷,却给他的眼里带来了几抹难得的暖色。
那么白,她整个人的色,白衣,白袜,白发,连眼也是清淡的水银色,唯有唇着了一抹新生的粉淡。冷冷清清,那是她初生时的象。
冰霜却似毫不在意一般,笑得那么暖:“你来了。”
她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
他笑着重复了一遍:“你来了,暖雪。”
一字一字,清澈如琉璃风铃轻击。
她依旧是清冷若斯。
只要是雪,终究是冷的。暖雪,即使有这么一个温暖的名字,终究是来自昆仑山上的雪,不会例外。
她神情依然迷惘,怔怔地看着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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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日子,云淡风清。
他教会暖雪他所能教授的一切:术法,写字,绘画,诗词……
手把手地教。灯前月下在教,闲庭信步时也在教。
暖雪总仰着头望他,极认真地学着。
他看着她眼里的神情由迷茫逐渐变得清明。而不变的,惟有眼底深处的淡漠。
一年大多数时间里,她是一位极娴静的女子,像雪一样清净无言。和天界的大部女仙无二,温柔而顺从。
而在另一半时间里,她会说一些话,做一些事,像一个孩子一样,随季节交替而变得有些跳脱。偶尔也会呆呆地看着他,好像在想什么。
年复一年,五百年红袖添香的日子不太长。
直到有一天,她唤他“霜”,明眸流转,笑靥娇软,俏如春雪压杜鹃。
那似乎熟悉的神情,让他有一瞬的微怔。
是她?不,不可能。
他已离她太远。
他恍然后便面如霜罩,一言不发。
这样隐忍的伤痛却也刺痛了她。
于是她脸上所有生动的表情在一瞬间全部化去,如同在雪地上抹去了痕迹,无影无踪。
他静静地看着她神情的变化,心境如古潭底的万年沉石。刚才的触动仿佛是风动涟漪,去了,也就无从追寻。
两人相对而立,身姿成仙,默默无语,如深谷青竹对绝顶白雪,同是被凡俗遗忘了的存在。
他先拂袖而去。青竹色的身影料峭孤拔,然后慢慢地淡了。
暖雪望他离去,银色的眼眸里水波不兴。过了好一会儿,幻化成了一阵雪雾,悄悄散了。
只余一地清冷孤独。
他们已经相处了近百年。吵架是第一回。
他不去寻,她也似无意回。
他明白的。
暖雪是雪,没有七情六欲。她所有的表情,都是他从书里,从记忆里翻出来教给她的。
换副表情,便如同换张面具。
只是那个表情,即使他铭刻于心,却也从未教过她。
十一月的某一天,大雪纷飞,暖雪回来了。
她盯着冷霜的侧脸出神,许久许久,忽然张口道:“对不起。”
他没有动,只微微笑了笑:“没事,回来就好。”
她想问他当时为何生气,才张口,却撞上他望向她的眼。
目光仿佛要透了过去,让她有些慌乱。
抬手,他抚上她的眼,指尖冰凉,触及却是一片火烫。冰雪之色上,首次见了动人心魄的红晕。
他苦笑:“竟是开了情窍了。”
一言既出,她脸上的红刹那褪去,煞白一片。
她不语。只是望着冷霜,眼底已没有了那仿佛千年不化的淡漠,取而代之的水一般的柔。
他叹了一口气。刚要起身,袖子被一只手紧紧捉住。
她用一种乞求般的目光看他:“你生气了?”
他笑道:“没有。”
却不知他眉间纠结,在她眼中映得分明。
他不知,谁会出手如此大方,自损百年修为替一个雪女打开情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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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仙人,眼前的男子却仿佛是人间的书生,神情温柔儒雅,笑容亲切。只是那眼神里写的,分明是仙人特有的冷漠与骄傲,既温和却又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他以为自己逃了,放弃了上位仙籍,隐匿了起来。
但是他忘了,逃跑不等于放弃。至少,有些人不会放弃。
“是你?”
“暖雪,你先出去会。”冷霜还是开口了,却看也不看她,只是盯着太白。
太白依然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嘴角噙一丝淡定的笑。
待到屋子里只剩下了他和他时,又是一阵沉静。
“你不想问我什么?”
“你怎么不想说什么了?”
两人同时开口,又冷冷一笑,别过头去。
半晌,冷霜开了口:“暖雪的情窍是你帮她开的?”
“我想否认也没有用。”太白笑眯眯,“因为这是事实。”
“然后?”冷霜冷笑,“我怎么不记得你是那么大方的人了?”
太白悠悠道:“我一直都是很大方的人,唯有你不这么觉得。可惜啊可惜。”他摇头晃脑的模样仿佛在说真的很可惜。
冷霜的脸色不变,踌躇片刻,道:“是王母让你来的?”
“不是。”
冷霜脸色变了变:“难道是天帝?”天帝的好色是出了名的。
“不是。”
冷霜稍稍松了一口气。
“是她。”
冷霜稍愣后脸色大变,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知道了?”
太白笑笑,既不肯定,也未否认,只是笑。
冷霜知道就算是天帝、王母发现他私造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只是“她”不行。
不行,也不愿意。
“你这是什么表情?”太白摇摇头。
“若我说,我这次带来的是好消息,你信也是不信?”太白的声音分外温柔,仿佛是春日湖水面上掠过的风。
“‘她’求王母让你回去,王母答应了。”
消息来得太突然,冷霜愣住了。涌上心头的,却不是念想了五百年的甜。
也许他早就忘了,不,是早就死了,从被剥夺了仙格贬黜下凡之时。
五百年不太长,却也足够让人想清醒。一旦清醒了,感情也就不在了。
就好像现在,他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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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冷霜答得异常坚决。
“为什么?”暖雪眼神异常倔强,“以前我们不都是一直在一起的么?”
“我要清修。”冷霜给出了一个理由,“所以这段时间你先到山里去吧。”
“可是冬天的山里面什么也没有。冷霜,你觉得现在的我不好吗?”她一急之下说出了一直以来的深埋的害怕。她怕自己的改变会导致他的疏远甚至被遗弃。
是的,遗弃。不知道从何时起,她逐渐有了自己的思想,会观察,会思考。她很清楚地知道冷霜创造自己的理由,从书里来看,这在天界很正常。哪个上位的仙人周围没有一群下位仙人伺候着?
她是冷霜一手调教出的侍女。也许特殊一点,因为她是冷霜创造出来的“物品”。这一点让她莫名地产生了疑惑,为什么会不同?最后她还是在书里找着了答案,是的,她没有情感。
没有情感,就没有平等可言。而没有平等,冷霜永远也不会认真看她。
所以她才会在偶然遇见太白的时候请求他帮忙。
记得太白听了她的请求后,仿佛是充满兴味地打量着眼前的雪女,看她用“楚楚可怜”的神情陈述着自己的理由。
然后他很轻松地就答应了:“好啊,我帮你。不过,没有人和你说过么?你的表情很假。”
暖雪听了面无表情,淡淡地道:“那什么样的表情才是好的?”
太白笑笑,道:“等你开了情窍就明白了。来,先给你看一个好的表情。”
他一挥衣袖,空气便如水波振荡,幻象从淡薄到鲜艳,然后是一朵瑰丽的笑容。拥有笑容的女子面目如何,她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那个笑容是如何地生动,如临崖照水的鲜花,生动得仿佛能感染所有看到它的人。
太白道:“这样的笑是独一无二的,在天界更为难得。也是冷霜最喜欢的。”说完又意味深长地飘给暖雪一个眼神。
“怎样?”
暖雪咬了咬嘴唇,低头不语。
“好,你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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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霜,为什么要赶我走?”
“别想太多,只是有事。”
“什么事需要我走?”
“我要清修。”
“我不妨碍你。”
“不行。”
他神色始终冷冷。
“冷霜,我,要,留,下,来。”她一字一顿地说得很清楚。
根据记忆里,嘴角微微扬起一个甜蜜的弧度,露一朵娇艳的笑。
她想,既然他喜欢,也许看到了这个笑,就会让她留下来了吧。
谁知只一眼,冷霜脸色变了。
没有眷恋,没有欣喜,却仿佛看到了什么妖物一般,惊讶甚至厌恶。记忆中冷霜是冷淡,但却不曾用这样仿佛避之不及的厌弃口吻对她说话。
“暖雪。”
暖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摇了摇头道:“不。”
“快走。”
“可是冷霜我有话想对你说。”暖雪努力争取着,“就留一小会也不行么?你讨厌我?”
“别瞎想,”冷霜边说着边转身,说着慌话的他,根本不可能直视那双银色的眼。
“冷霜你讨厌我?”
“快走!”他几乎怒吼。
那个人就要来了,他如何能让她看到暖雪?
那个外貌柔顺似水却又性烈如火的女子,他怎能让她看到暖雪?
只因曾经的许诺。
“瑶姬大人,我的一切都属于你。”
她一怔,低头,颤抖着,转身消失,如他所愿。
“冷霜你会后悔的。”仿佛映衬他此刻的心情,暖雪跑开前留下了这样的话。
“不会的……”他低喃。
他知道的,太白正在看着,用那种仙人独有的,俯视渺小众生的眼神看着他们。
飞奔在山中,暖雪觉得心痛难当,只有跑,跑,跑,然后继续跑,跑到周围什么也看不见。
跑到世界突然寂灭。
但是,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