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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良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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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良媒
“啊……”雷厉风长叹一口气。他靠坐在竹栏边的石阶上,双手正持着一根长长的木杵,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擂钵里捣着。那石钵置于一件油茶木小案上,里面盛着不等分的炒米、茶叶和花生。案几四周又围了一圈条板,高度低了一阶,上面摆放着一碗碗不同的辅料,颜色各异,有生姜、陈皮、白芝麻……
他信手抓了一撮佐料撒入钵中,眼睛只随着院内的另外两人游走。经过这次变故,衣族、火族都有不少族人受伤或者生了病,现在那些伤病员都被安置到衣寨的院内集中治疗。姚娄衣姑娘精通药性毒理,特别是白海国当地的一些药草和疗法,对毒虫叮咬和跌打损伤都有奇效,因此自然担此重任。而丹逐称趣自己久病成医,在山中疗养时也习过药理,于是自告奋勇充当副手。一个诊脉一个录方,一个敷药一个包扎,默契十足。
而自己只能在这里擂茶煎水,给伤病员们送去慰问。其实若放在平时,雷厉风对食材和料理之法还是颇感兴趣的。他曾自言,食材蕴天地之灵秀,料理化万物之变法,以数味生无穷,实乃道法自然。持着这番论调,因此雷氏门下别的子弟苦修剑法、钻研音律时,他倒在后院跟着厨娘们熏腊肉、打糍粑,常常被他父亲以“不务正道”骂得狗血淋头。
但今日,看着眼前两人你转我往一来二去,颇有妇唱夫随的感觉,雷厉风心里怅然若失。
“哎……”他又心不在焉地抓了一把佐料。眼睛仍瞟向一边。
“啊。”沉香语气平平地说,“辣椒皮。”
“第三把了。”降香波澜不惊地补充。两个人并排着蹲在案几旁边,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一直盯着雷厉风擂茶。
姚娄衣似乎发觉有目光一直跟着她,转头一望,四目相对,雷厉风赶紧心虚地低下头,又猛地抓了一把料子使劲往里一扔,飞快地杵了起来,还念念有词:“芝麻,芝麻…”
“啊。”沉香说。
“他加的是盐。”降香说。
掂量着姚娄衣应该没在往这边看了,雷厉风才抬起头来,又顺着眼光看去,一阵发呆。
“哎……”
夜晚。露天会场。姚阆衣设下长桌宴席,庆祝此次叛乱的平息,同时也为感谢丹雷二人的热心相助。席上佳肴纷呈,什么血粑鸭、酸汤鱼、古藏肉,雷厉风吃得心满意足,竟忘却白日之烦闷。只是白海族人太过热情,一个一个都来敬酒,而且还是一碗碗地喝,雷厉风虽觉那桂花米酒入口清冽,回味甘醇,实在好物,但也抵不过这十来碗灌下肚的后劲,两个脸蛋早已红晕散开,不住点头。丹逐虽自幼快意惯了,常和府里子弟出去喝酒潇洒,酒量不算得小,但也比不得当地人这般豪饮。况且自思还有要事未办,不得不聚体内灵气逼出酒力,以保持清醒。
众人正餍足酒酣之际,姚阆衣突然站起,端起酒碗,朗声开口:“诸位,此次得丹公子、雷公子二人倾囊相助,我姚阆衣内心感激不尽。同时,大家也都看到了,丹雷二位公子虽为汉人,却愿意以身犯险,不惜余力,救我白海于危困之际。因此今日,我想再次向大家提出与汉人重开通婚之例,以结同亲之好的建议。不知各位族人是否赞成。”
“好!好!”“这要得!”“有丹雷二位公子这样的人在,我们也就放心了。”众人皆一片鼓掌叫好之声。
“谢谢诸位的理解与赞同,那么,今日我就以自家作表率。”姚阆衣干了一碗酒以谢众人之支持,又倒满一碗,转过身面向主客位置上的二人,说:“丹公子,雷公子,小女娄衣,虽品貌不才,但骁勇伶俐,持家有道,在我们白海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女子了。不知二位公子可有意愿?我便许于你其中一人。”
“喔——”“甚好!”“娄衣姑娘可是我们族里的第一美人!”众人有的起哄,有的喝起彩来。
“阿爷!你说什么呢!”姚娄衣闻言立即起身,冲着姚阆衣喊道,“怎么能随便把我许配给别人呢!而且丹公子雷公子才来几天,你别把人家吓着了…”说着说着,她脸就红了,也不知是不是酒劲。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日虽不是正式谈亲,但只要其中一位公子不嫌弃,来日我们可以细细商量。而且娄衣啊,我看你不是挺喜欢——”
姚阆衣话音未完,姚娄衣就急忙打断了他,嗔怪着说:“阿爷你不要再继续胡说了!我,我…我还要准备明日换药的材料…我先走了!”
“好!好!此意甚好!”雷厉风忽然拍桌子大声说道,然后闭着眼睛摇摇晃晃趴了下去,嘴里还嘟囔着,“丹公子和姚姑娘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好…”
姚娄衣匆忙离席,临走前向雷厉风的方向瞥了一眼,悄悄抿嘴一笑,然后赶紧跑了。
“姚姑娘莫不是生气了?”丹逐问向姚阆衣。只听得他笑言答:“她这是害羞。”
丹逐拱了拱手,对着姚阆衣说:“承蒙族长美意,丹某感激不尽。不过我二人初来贵地,姻亲之事也并非儿戏,还需从长再议。况且我这位雷兄已酒醉十分,不如先让我带他回房中休息片刻,再做打算。”
姚阆衣表示赞许。众人举酒喧哗一巡,也各自散去。
夜分已深。小半轮月亮从东方渐渐升起,映于深蓝色的天幕上。淡淡的月光洒在片片竹楼上,喧闹过后的院子显得格外静谧。各家各户的烛火都已熄灭,但只有一间屋子还泛着柔黄色的光芒。
丹逐轻轻叩了叩门扉。
“请进。”屋内当即传来回应。
“吱呀”一声,丹逐推开竹门,走进屋子里,正中的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姚阆衣早已安坐在桌前。
丹逐作揖为礼,笑问:“族长怎知我今夜要来。”
姚阆衣请丹逐坐下,微微一笑,回答:“云梦丹氏,桃源雷氏,二位公子既来我白海,怕也不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么简单吧。”
“果然还是瞒不住族长您,那我就直说了。”见双方互已会意,丹逐舒朗笑道。他微微正坐,凝色言:“其实我此番前来,是想与姚族长商量结盟之事。”
“景国?”姚阆衣直击重点。
“是。景国呼延氏,近年来动作频发,大肆屠戮征伐,先是吞并涟国,再来侵占三洛,现在还要为乱于白海,实在是虎狼野心,欲壑难填。若是单靠一国之力,各自为战,终究会有不能独善其身的一天。”
“所以你此次前来,就是想与我白海国结盟,共同抵抗呼延氏?”姚阆衣眉头微蹙,试探反问,“难道不是为了借我白海之力,助你复国么?”
“姚族长,涟国与白海本为唇齿相依。涟虽已灭,但平枳、桃源两府并非真心归顺景国。特别是桃源府雷氏,桀骜刚烈,在地方颇有威信,因此虽名义上暂统于景国之下,却与自治无异。桃源与白海东部相接,也正是因为如此才相当于一处缓冲地带,帮助白海隔开了景国从一方的攻击。若是桃源沦陷,白海则会腹背受敌,难以自处。”
丹逐接着言道:“丹氏素来与夏氏、雷氏交好,而且在云梦还有一批旧日门下。我确有复国之心,但此非为我一人一家之利。涟国若复,则愿与白海修永世之好,白海的东部边界则更加稳固;涟国兴一分,景国则弱一分,便缺少兵力侵扰白海北界。白涟结盟,实则互利双赢之策。”
姚阆衣笑道:“公子倒巧言善道。不过我问丹公子一句,景国横治七府,实力强大。若仅依我白海和旧涟部众,即便一时举义成功,如何能保证日后不会遭到他呼延氏更大规模的反攻?”
丹逐早已料想会有此问,将心中所构娓娓道来:“这便需要合众国之力。当初涟灭时樗国虽为自保并未伸出援手,但呼延氏野心逐露,两年后便侵占三洛府。若再不联手抗景,想必樗国所剩三府也岌岌可危。况闻樗国新主彦棠君,十二岁便登宗位,年少有为,治国有方,这其中的厉害她不会不明。”
姚阆衣沉吟道:“合纵之计…但有一方退缩,整个联盟就会分崩。”
丹逐严肃地点头,说:“所以不到万事俱备之时,绝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必须一击即中。”
姚阆衣思索一阵,最终下定决心,向丹逐坦言己意:“我白海多年来饱受景国欺压之苦,此次他居然从我族内离间欲发变乱,侵占我边界土地。虽然这回并未让其奸计得逞,但照此势下去,白海迟早有一天也会遭受景国魔爪。况丹公子、雷公子此次救我于危难之中,才使得白海免遭一难,我姚阆衣也不会忘记这份恩情。白海族众都是重情重义之人,我今日与公子立下盟誓,就定会守诺到底。”
丹逐闻言,不禁激动立身,向姚阆衣深作一揖,言:“今日之盟,必成后世之好。姚族长愿意出手相助,丹逐感激不尽。”
姚阆衣笑了,也站起扶住他的手说:“没有什么谢不谢的,况且还是你救我在先。丹公子不是说了么,于涟,于白海,这都是‘互利双赢’呀。”
两人一阵互暄谈笑,不觉天色渐白。其间,丹逐停下来,似有秘密要告诉姚阆衣一样,悄悄说:“不瞒姚族长,我还有一事要与族长相商。是关于姚姑娘的…”
姚娄衣一夜辗转难眠。次日清晨便早早来到族长屋前,在院子里徘徊来去,一会儿坐在石阶上翘着脚发呆,一会儿蹲下来拨弄竹下的小虫。最终她打来一盆清水,端到竹屋门口,正准备问阿爷是否需要洗漱的时候,一阵谈论之声从门内传来。
只听得姚阆衣正经说道:“丹公子,你要与我结盟也可以。但是有个条件,你必须娶我女儿娄衣为妻。”
丹逐故意提高了声音:“姚族长您放心,我娶了您女儿,一定会对她一心一意,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哐当”一声,连盆带水都被扔在石阶上。姚娄衣急火攻心,夺门而入,指着丹逐便厉声喊:“谁要与你成亲!我最讨厌你这种拿感情做交易自以为是的人了!”
“呀。”丹逐故作惊讶状,说:“我们最近不是相处得很愉快么,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呢。”
“谁对你有意思了!别自作多情了!”姚娄衣不由得感情满溢,话在嘴边便溜出来,“我喜欢的是,是…”
姚娄衣气得脸红,哼了一下,转身便走。
可巧,此时睡在另侧屋子的雷厉风刚刚酒醒,听见外面一阵好大动静,于是走出房门看看情况,在院子中间碰上了姚娄衣。他虽然昨夜喝多了,但好在一般不会出现宿醉的情况,一早醒来便觉神清气爽。他见了姚娄衣,内心不住一阵欣喜,十分活泼地过来打招呼:“早啊!姚姑娘!你昨夜睡得可——”
“哼!!!”一句早安还没问完,姚娄衣迎面就推了他一把,然后径直走掉了。
“可...好…诶?”留下雷厉风一脸茫然。
此时丹逐也从房中走出,走过雷厉风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重叹一声:“哎…”
雷厉风:“???”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回过神来,转身追向丹逐,“丹兄,别走!等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
雷厉风找到姚娄衣时,已是接近傍晚。她抱着双膝坐在一片草坡上,夕阳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身影。草坡上开着许多不知名的粉色、蓝色的小花,也在余晖中轻轻摇曳。
发觉不知何时身后多了一个人影,姚娄衣猛然抬头,惊讶说道;“是你?”
雷厉风伸出一只手,提着一个竹篓,怯怯说:“姚姑娘,这个给你…”他的脸上灰扑扑的,沾着许多尘土,还有一道一道被草叶划伤的血痕。
姚娄衣不解原因,只接过竹篓,打开盖子一看,便惊喜地叫出来:“白花蛇!这是…雷公子,这是你抓的吗?”姚娄衣望向他的脸上、身上,顿时便知道了答案。她心疼不及,赶紧拉雷厉风坐下,着急地说:“你有没有受伤?伤哪儿了?有没有被咬到?”
雷厉风只是傻笑,摇摇头,看着她。
“你呀。”姚娄衣叹气,“怕蛇就不要去抓嘛。”
“但我还差你一条鞭子。”
“又不是你弄断的。”
“但你叫我赔给你的嘛。”
“你…”姚娄衣又好气又好笑,忽然又一阵默然。她低落地说着:“对不起啊。当时确是我不对在先,又勒你脖子,还打你耳光。你…还疼吗。”她伸手抚上雷厉风的脸颊。
雷厉风心悸不已,拼命摇头。安慰她说:“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也不会认识,我也不会到白海来。”
姚娄衣想起他们初见的那一面,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道:“其实…那个…我一开始就觉得…”
“嗯?”
“那只蝴蝶很漂亮。”
……
此时,不远处的一棵树后,正躲着一大两小三只身影。
雷厉风不知是激动还是惊讶,半晌没说出话来。“真的的么…正好,我有个新法术要变给你看一下。”他从怀中拿出一张彩纸片,化成一只流光蝴蝶,接着从指尖飞出。那只蝴蝶如点水般停过一溜儿小花,那些花瓣竟纷纷变成各色各样的小小彩蝶,从草丛里一群群随风扬起,发出粉的蓝的点点光芒,在夕阳下翩翩飘飞。
雷厉风面向姚娄衣的脸庞,鼓起勇气,说:“姚姑娘,我…”
姚娄衣一下搂住他的脖子。
丹逐左右一手各覆在沉香和降香的眼睛上。他转过身,沉香降香便跟上来,飘坐在丹逐的两肩上。
“太阳下山了,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