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录》念三声

44、绝地

　　第四十四章 绝地

　　那三只狼犬似的兽影逐渐从雾中走出。它们的脸上爬着黑色的斑纹，双眼透着绿光，身上的皮毛如暗红色的枣漆，尾巴蓬松垂下，几乎要掉在地上。中间那一只站在最前，仰起头又是一声“呜哇”的婴啼，然后低下头来，呼喝呼喝地哈着气。它的脸上遍布伤疤，耳朵还少了一只，半张着嘴，露出下排尖锐的牙齿，舌头歪甩在一边，口水不住地滴滴答答流在地上。
　　“雷公子，那难道是——”陆杼秋惊惧地叫着。
　　“是赤豺。”雷厉风平静地回答说。也许是现在有了同伴的缘故，雷厉风心中倒不那么害怕了。而且比起这些凶恶的野兽，真正会让他恐惧的是鬼怪，还有那些让人背上发出恶寒的东西。比如刚才独自一人在林子中乱跑乱撞时那种周遭阴森森的气氛，还有遇到自己的雾影时那种诡异的情形，才真正会让他汗毛倒竖。
　　“不要紧，三只豺狗嘛。咱也是三个人，还有剑呢。一对一不吃亏。”谢容悠闲地说，“又不是老虎豹子。”
　　“但是那些赤豺，往往是成群行动的，恐怕周围不止这三只。”雷厉风吞了吞口水，又解释道。
　　“不会吧。”谢容不信地笑着，但当他转过头去扫视周围的时候，笑容都凝固了——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树林里，幽幽地又飘来八只绿色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谢容回过头来，用手拍了拍雷厉风的肩膀，说，“你说对了。我们后面还有两只。”
　　“那我们不是被前后夹攻了么！怎么办，怎么办…”陆杼秋惊恐地睁着眼睛，一手扯住谢容的衣袖说，“谢公子，雷公子，要不然我们躲到树上去吧，等到白天说不定有人会来救我们。”陆杼秋却与雷厉风正好相反。他宁愿去面对鬼怪这种会作祟的东西，也不想与野兽相搏。可能是他有着小时候随家人去山中打猎走失，差点被老虎叼走的经历，以致后来他对这些野生猛兽感到恐惧不已。一想到它们爪尖牙利，把猎物活活撕碎，血淋淋地吞食下去的凶残样子，陆杼秋就会浑身发抖。
　　“不行！”雷厉风反对道，“这些赤豺，长年生活在山地森林里，它们是会爬树的！”
　　“是啊，要是他们跟着我们上了树，那就真没有退路了。”谢容应答说，“而且就算能撑到明天，你以为其他人就没遇到点妖魔鬼怪呀。之前那条大蛇还不知道追着谁去了呢。”
　　“那，那怎么办…”陆杼秋怯怯地问。
　　“跑！”谢容满脸坚定地一口说道。
　　“跑…我们能跑得过狗，豺么…”陆杼秋小声地说。
　　“总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吧。趁着后面两只还离我们有一段距离，赶紧的，往左边！我说一二三，大家一起跑！”谢容开始数着数，数到三时猛冲出去。
　　雷厉风歇了这一段时间也恢复了体力，于是他扯着还在发抖的陆杼秋也紧跟着狂奔起来。

　　“大家一定要聚在一起，千万不要落单了！”雷厉风一边奔着一边提醒，“豺群最喜欢攻击单只的猎物！”
　　虽然这些玄门子弟多少都有些轻身功夫，跑起路来比一般人要快得许多。但那些赤豺也都是灵活迅猛，长年在这山地中生活对地形自是相当熟悉，追逐猎物起来简直是得心应手。听着那豺群的啼叫声距他们越来越近，雷厉风向后略略一退，落到陆杼秋的身后。
　　“雷公子，你干什么去！”陆杼秋回头大叫着。
　　“你们先跑，我来拖住它们！”雷厉风应声回答。
　　“那你自己小心，一定要赶快跟上来！”谢容跑在最前面，头也不回地喊道。
　　雷厉风稍微慢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一捧圆球似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个用彩纸折成的花骨朵，惟妙惟肖，连花萼的形状都做出来了。
　　他扯出一根透明的丝线，把那些纸花蕾系在上面，然后将线搭在树丛之间。做好这些陷阱之后他就立马离开了该处，向前方二人的身影敢去。
　　“雷公子，你回来了！”陆杼秋看着他跑近自己，欣慰地松了一口气。
　　时间差不多了，雷厉风心里暗想着。此时，三人身后的树林里传来“啪啪啪”的几下爆炸的声音，接着是豺群如婴儿般的惨烈啼哭之声。三人一边继续奔跑着，一边回头看去，树林中还隐约可见蓝色的火光。
　　“哎，那不是昧火符的蓝焰么。雷公子，你人在这里，是怎么让它在远处燃起来的？”谢容颇为好奇地问道。
　　“这个么…其实我是改造了昧火符的法术，把符篆折成花蕾的样子，然后一遇上碰撞就会自爆起来，就像元日放的爆竹一样。”雷厉风解释道。他虽然在剑法、弓道这些技艺上的修为都有限，但除了看书之外还最爱研究这些符篆法术。比如折纸化成青鸟，变成鎏金的蝴蝶等等。这种‘自爆蕾’也是，自燃的时候会绽放出花朵一样的焰火，甚是好看，原也是他改造出来逗女孩子开心用的。不过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刚好发挥了用处——那些赤豺在追上来的时候必定不会注意到那些丝线，只要它们碰撞上来，触发了‘自爆蕾’，就会引火上身。
　　“厉害呀，雷公子，可真有你的。”谢容赞叹道，接着说，“下次你把那什么会自爆的花蕾也折给我看看呗，也让我长长见识。”
　　“这倒没什么问题，只要我们能逃过这回——”雷厉风应答着，突然听到身前的陆杼秋一声大叫，“谢公子小心！前面是悬崖！”
　　谢容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感觉一脚踏空，身体瞬时向下坠去。就在此刻，陆杼秋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谢容的后脚，扑倒在地。
　　谢容此时已几乎整个身体都倒挂在断崖边上，还在一摇一摆地晃着。
　　雷厉风见势赶紧刹住脚步，也上前箍住谢容还留在崖上的腿，和陆杼秋两人一起使劲将谢容拖了上来。
　　三人坐在崖边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魂未定。

　　“雷公子，那些豺群…应该…都消灭了吧。”陆杼秋回头看向这高深不可测的断崖，断续着喘气问道。
　　“恐怕不会。”雷厉风无奈地说，“只能挡住冲在最前面的几只。其他赤豺看见它们起火的样子，肯定会绕道走的。”
　　果不其然，雷厉风话音刚落，他们眼前的雾中就传了几声夹杂着愤怒的悲嚎，接着亮着绿色眼睛的几只红毛身影渐渐走了过来。
　　“还有五只么。”谢容数着说，“看来咱不行也得上了。说不定博一博还有胜算呢。”说完他就站起身来，伸手去摸腰上的剑柄。
　　陆杼秋也不得不跟上两人起身，拔剑出鞘。他强力抑制住内心的恐惧，可手上还是止不住地抖动，连剑身都颤着挥出风声。如果，如果要被这些野兽生吞活剥，我还不如直接跳崖死了算了。他的脚步不自觉往崖边退了一步。
　　“陆公子，咱不是说下山之后还要找公孙公子喝酒的么。你可不要忘了啊。”谢容突然来了一句。
　　公孙公子…陆杼秋听到这四个字，忽然内心一阵触动。他的脑海中回响起公孙都曾经在蝶馆的房间中对他说过的话。
　　“别忘了，临宣府都是有骨气的人，公孙氏是，清流陆氏也是。”
　　我是临宣府的人…我是清流陆氏。陆杼秋在心中默念一句，焦躁而恐惧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公孙公子，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也不会背弃自己的信念。我清流陆氏是有骨气的人，就算战死也不会退缩。
　　陆杼秋握紧了手中的剑，眼神直直盯着那群赤豺。
　　雷厉风在他身旁，似乎也感觉到了陆杼秋身上气息的变化，自己也多出一分自信，坚定地站稳了脚步。
　　随着那只缺耳朵的赤豺低吼了一声，那豺群便分散开来，两只绕到了陆杼秋的左边，两只绕到了雷厉风的右边。而那只体型最大，毛色最红，脸上尽是伤疤，缺了一只耳朵的赤豺，则走近了几步，正对着谢容。
　　“哈，原来你是头领啊。失敬，失敬。”谢容从怀中拿出那瓶酒，将最后的浊醪一口灌尽，然后“噗”地一下把酒液喷满剑身。然后将空酒瓶对地一扔，随着一声清脆的碎裂，大喊一句：“开干！”

　　五只赤豺向着各自的目标猛扑上来。雷厉风一剑划扫，挑起地上的沙土就向两只豺的眼睛泼去。其中一只躲避不及，刺了眼睛，呜咽一声退到后面——这一招还是他跟丹逐学的，要充分利用周围可用之物，先击打其弱点。两只豺同时攻击的话，他估计就悬了；但一只一只来的话，还是有回旋的余地的。
　　雷厉风在搏斗之时，用余光扫了一下陆杼秋。发现他的躲闪和攻击居然都相当灵活，一劈一扫一刺，手脚的动作都利索疾迅，在速度上几乎不逊于丹逐。两只赤豺虽然没有受到致命攻击，但也不敢贸然近身。
　　这家伙，剑技不是挺好的么，怎么平常一副畏缩又软弱的样子？没有时间去管别人的闲事了，雷厉风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眼前，用剑身抵住那只豺的两只爪子，接着用剑鞘向它腰部一顶。那只赤豺立马就蔫下去，痛苦地滚到一边。此时，另外一只眼睛进沙的豺也恢复了目力，怒吼着扑了上来。
　　而在谢容这边，那只头领豺与他搏斗了好几个回合，虽没占到便宜，却也机警地很，躲闪迅猛，竟没被利剑伤到一丝一毫。
　　不错呀，有点功夫，配得上首领的地位。谢容看着它满脸的伤疤，和缺失耳朵的那块秃皮，心中默默念着，虽然我敬你是条好狗，啊不，好豺，但不好意思，我也没兴趣跟你继续周旋下去了。他的嘴角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双手握住剑柄，用剑尖在它面前上下左右划着小圈，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甚至出现了重影。“之字斩！”谢容在心中默念一声，接着一步飞冲，对着那只根本来不及反应的赤豺一阵挥扫，然后向后轻巧一跳撤开距离。
　　瞬秒静止之后，那只头领之豺向后一倾，一道道鲜血喷溅而出。它睁大着双眼躺在地上，四脚还在抽搐，颈部、胸部、腹部三处致命伤口连接着像“之”字一样的形状。溅出的赤血洒满了地面，身上伤口处还在不停地往外翻涌着鲜血。
　　另外四只赤豺感觉到了这边的异动，纷纷停止攻击，一路聚拢过来，围在它们的头领身边。

　　“你把那只头领干掉了？”雷厉风走近谢容问道，陆杼秋也从另一边凑过来。
　　“哈哈，碰巧碰巧。可能是被我剑上的酒味熏醉了，扑上来的时候一个不稳，刚好被我抓住机会。”谢容抓挠着头笑道。
　　那几只豺围着头领的尸体，转了两圈，接着蹲坐下来，同时仰天一啸。
　　“它们这是？什么仪式吗？”陆杼秋问向雷厉风，因为似乎他懂得最多。
　　“我也不知道，没看见书上说过。”雷厉风不解地答道，“我只知道豺群有吃腐尸的——”
　　还没解释完，那四只赤豺突然对着地上的头领一拥而上，纷纷将头拱进尸体的肚子里，开始分而抢食。瞬时只听得骨头关节被咬碎的的响声和它们嘴里混着唾液嚼食而从鼻中发出的“哼哧”“哼哧”之声。
　　几只豺抬起头来，嘴角上满是鲜血，唇边的红色毛发都已染成黑色。一只正在狼吞虎咽地咀嚼着内脏，一截肉粉粉又血淋淋的肠子还挂在嘴外边；另一只则在专心享用脑髓的美味，津津有味地吮吸着，然后吐出一颗白色的眼球。那圆圆的东西连着一坨粉肉滚落在地，沾满了带着黑血的沙土。
　　陆杼秋看到这场景，身体一抽一抽，最终忍不住弯腰扭头，在一边呕吐了起来。刚才建立起来的信心一下又被击溃了——所以我最讨厌，最讨厌这些野兽了！陆杼秋十分想大喊一句以作发泄，可惜胃里正在翻江倒海，无暇说话。
　　雷厉风看见这残忍的场面，又握紧了剑柄，思考着，到底应该趁现在的空隙继续攻击，还是不要去打扰它们的进食，说不定那些豺死了头领，又吃饱喝足，自己就会回去了。
　　他看向谢容，想寻求点意见，却发现他正饶有兴味地盯着那豺群，脸色没有一丝惊异。
　　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这谢公子怎么对啥都好奇，根本就不在怕的。雷厉风暗自吐槽一句，转脸也看回去，只见那四只赤豺不知怎的，忽然身体摇摇晃晃起来，然后往外一倒，四仰八叉地躺在地面上。
　　“它们…怎么了…”陆杼秋在一边吐完，用手巾捂着嘴弱弱地问道。
　　“我也不清楚…奇怪了，它们的样子怎么像喝醉一样。”雷厉风也是疑惑得很，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指着谢容说，“莫非是？”
　　“哎呀！”谢容一拍大腿，叫嚷着，“不会真是喝醉了吧！我的剑上可是喷了酒的，这浊醪虽然不咋化口吧，后劲可是很大滴。我拿剑砍了那一只大的，剩下的几只豺又吃了它的尸体，所以…”
　　陆杼秋点点头，恍然有所悟地说着：“原来如此。”
　　“这可真是走运了。”谢容笑咧咧地，摸着头发。
　　是啊，虽然过程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但结果确实是这样。雷厉风心中想着，不过这个谢公子真的很走运，上次‘问彩’比赛中也是这样。
　　三人放松了心情，向那一堆暗红的皮毛走去。果然全都已经不省‘兽’事了。雷厉风从怀中摸出最后两张普通的昧火符，轻轻丢在了那群赤豺身上。蓝色的火焰顿时升腾起来，直至蔓延着吞没了所有的兽体。
　　昧火符是玄门修士常用的符篆，可以燃烧妖魔鬼怪身上的祟气。但这纸符必须直接接触到邪物的身体才有用，而且作用效果也随着目标之物的体型大小和邪力强弱而有所不同。真要遇到那些魔王鬼将的，可能一巴掌就给这火给震灭了。但对付这些小妖小怪的还是挺有用的。
　　经过了这一番生死奔逃和搏斗，三人都已经十分疲惫了，拖着脚步向林中走去，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等待明天天亮再往山上会合。
　　谢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拿出一块巾帕擦拭着剑上的污渍。他凝视着剑身上反照的光芒，露出沉沉的眼神。宜邑谢氏，不仅擅长剑技，其源始更是铸剑名家。他的佩剑，‘醉生’，剑身淬剧毒，平常无异，以酒才能引之。被伤之人，无论是多小的伤口，毒素都会在一刻中浸透心脉，如醉酒一般，毫无声息，暴毙而亡。
　　身后那些兽妖的尸体在蓝焰中渐渐化为灰烬，点点蓝光飘荡起来，飞向夜空。月亮高悬在断崖的上方，已至子夜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