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录》念三声

22、借宿

　　第二十二章 借宿

　　戌时刚过，谢容果然带了足足二十瓶松春醪回到蝶馆，雷厉风也在小厨房忙活好了几个下酒小菜，一碟盐炒花生米，一碟凉拌猪头肉，一碟腌菜瓜。本是要端回‘孟浪’，也就是雷厉风自己的寝室的，可一经徐问提醒这隔角可就是程冲之的房间，于是四人一商议便去了丹逐的‘闲闲’。一番天南地北胡扯瞎侃，不知不觉已经子时三刻。想着明日开始第一天讲学，另外三人只好依依不舍地各自回了房间歇息。
　　丹逐的房间里一片狼藉，喝空的酒瓶到处都是，有倒在桌上的，躺在地上的，扔在榻上的，还有滚到床底下去的。碟子里的菜码也消灭得七七八八，就留下一些酱汁油水。丹逐盘腿坐在案前，拿起一瓶酒自己闷了一口，脸蛋上早已是两团红晕，眼神迷离，一阵发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望着天花板，嘿嘿一笑。他将最后两瓶松春醪塞进怀里，朝窗边走去。
　　“贺凛，贺凛——”贺凛躺在床上，正处于睡前冥思状态时，忽听得窗外两声呼唤。
　　贺凛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披上外衣便下榻走到窗边。果不其然，窗外之人正是丹逐。只见他双臂趴在窗栏，整个身子吊在外面，正一脸红通通的样子对着他傻笑。
　　“贺凛，你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过来——”丹逐伸手便去衣服里掏酒，竟忘记了自己还挂在窗栏上，身体猛地往下一坠，就剩一只手还扒在栏上。
　　贺凛一把将丹逐的手臂抓住，说：“先进来。”然后便将他提了上来。
　　丹逐爬进窗子，轻轻一跃跳至地面。一边摸摸索索地走着一边呵呵乐道：“好黑哦，你怎么不点灯。”
　　“现在已经子正了。”贺凛回答着，一面去略微搀着丹逐，避免他跌撞。
　　丹逐摸到茶案，便毫不客气坐了上去，掏出两瓶松春醪，扔了一瓶给贺凛。进屋内已有片刻，丹逐的颜色逐渐适应了黑暗。他出神地望着窗外，皎白的月光也开始照进来。现在是下半夜，通过西厢房间的窗子正好可以看得到月亮。
　　“贺凛，你说，纪南城的夜色是不是很美。”丹逐忽然说道。
　　“嗯，很美。”贺凛立于榻前，也向窗外望去。
　　“你不要站那么远嘛，一起过来——哎，不如我们把案桌搬到窗户前面去吧？”
　　“嗯？”贺凛一时没反应过来。
　　“别嗯了，来，过来帮忙。”丹逐一溜儿从案上下来，抬起一边就要端起来。
　　贺凛见他讲真，于是也过来抬起一边，两人几步便将案桌搬到了窗栏前。月光洒在案上，也洒在了酒瓶上上，‘松春醪’三个字的名贴清晰可见。
　　丹逐一跳上案，盘起腿坐着，招呼贺凛也上来。贺凛看看桌案，又看看他。丹逐不解，问：“你怎么不上来呀，在这里看月色特别好。”
　　“坐不下。”贺凛终于开口。
　　丹逐看看他，又看看桌案，“噢…”一声，把手脚收起，抱膝坐着。让出位置后，贺凛一手撑桌，轻轻一压，也上来了，与丹逐并排抱膝坐着。两人各拿着一瓶酒，凝望着眼前纪南城的夜景。廿日的月亮挂在西半边天空上，挥洒一片皎洁柔光，轻轻笼罩在城中错落掩映的树陵与屋顶上。一些飞瀑流泉被遮蔽不见，却从山石树丛的间隙处升起淡淡的水雾，随着夜幕消散开来。
　　不知是被这夜风吹得还是月色照得，丹逐反而似乎酒醒了一些，淡淡说道：“贺凛，你知道吗。每次我望着纪南城的景色，心里总是特别安宁。看着我的家人，还有我这些朋友们的笑脸，我总想，要是一辈子都能这样就好了。”
　　“嗯。”贺凛应了一声，也想起自己远方的家。
　　“所以，我想保护他们。守护这里的人，守护这座城，是他们的家，也是我的家。”丹逐啜了一口酒，继续说，“因此，虽然我总是嫌叔父太迂板太严厉，但他的话其实也是对的。如果自己不够强大，还拿什么去保护他人。贺凛，你呢，你父亲对你严厉吗？”
　　“嗯。虽然我们的意见时常相左，但他内心也是为了大家好。”贺凛说完，也抿了一口酒。
　　“哈哈，那同我叔父是一样的咯？”丹逐笑言，“那你有想守护什么的想法么？”
　　守护…贺凛沉默了，沉吟说出；“我哥哥。我想守护我的哥哥，还有，我希望大家能在一起和睦相处。”
　　“你哥哥？”丹逐此前并不知道贺凛还有什么兄弟姊妹。
　　“嗯。他对我很好。虽然我们不是同母所出，但从小的时候他就一直保护我不受欺负。我想着，长大以后，应该换我来保护他了。”贺凛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丹逐时自己居然可以吐露出心底的想法。
　　丹逐也是头一回听贺凛连续说那么长一句话，略微惊讶之余，心想，他应该是真的很喜欢自己的哥哥吧。他继续说：“原来你的家庭关系还挺复杂呀…怪不得你说‘希望大家和睦相处’。是现在还有人欺负你吗？”
　　贺凛摇摇头，回答：“我不是这个意思…嗯，也可以这样说吧。不能完全说没关系。”
　　“啊？”丹逐被他这么一说给绕糊涂了。但这是别人的家事也不好多问，他便作罢，只是喝酒，然后转换了话题：“不说这个了。哎，贺凛，你觉得在纪南城怎么样？”
　　“很多人。”贺凛答。
　　“哈哈，最近几日确实。特别是我们这蝶馆里，每天都闹闹哄哄的。但是我挺喜欢的，感觉有很多朋友聚在一起，特别开心。你是不是不喜欢人多啊？”丹逐转过头来问。
　　“不是。”贺凛余光看向丹逐，说，“我也挺喜欢的。朋友。”
　　“就是嘛。跟朋友在一起，快乐的时候有人分享难过的时候有人倾诉，念着他人又被别人记挂着，这种互相信赖互相依靠的感觉真的很好耶。”丹逐说，“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多没意思。不过你既然不是讨厌热闹，又喜欢朋友，那为什么总不跟别人来往啊。”
　　贺凛喝了一口酒，只是不言。
　　“噢，我知道了——你不是怕生吧？”丹逐仿佛恍然大悟的。
　　贺凛咳了一声。
　　丹逐笑了，抓住他的手臂不放，说：“是吧，给我说中了吧。没想到你还是个害羞的人，别人都以为你有多高冷呢。”
　　贺凛脸微微有点红，但也没有反驳。
　　“哈哈哈，那这样吧，以后我就带着你吧。反正我丹逐最喜欢交朋友了。你是我的朋友，那我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了对不对？”
　　贺凛依然没有答话。
　　“你不信我？”
　　“我信你。”贺凛终于出声。接着他又说：“我叫什么？”
　　“啊？”丹逐想，这家伙怎么又突然说些奇怪的话。
　　“你叫我什么？”
　　“贺凛啊。”
　　“你记住了？”
　　“我一直记得啊。”
　　“你说三遍。”
　　“嗯？？”
　　“说三遍我就信你。”
　　“贺凛，贺凛，贺——凛——”丹逐眨眨眼睛，“这样好了吧。”
　　“嗯。”贺凛看似才满意了。
　　丹逐又说起一些日常闲话，讲到刚才与雷厉风他们在房里胡闹的事，讲到他四年前第一次去庾家观礼的事，说了很多他曾经的回忆与贺凛听。贺凛有时应答着，有时微微笑着，偶尔也会讲起关于自己的一些事。不知过了多久，当贺凛等待他继续发话却不闻声响时，转脸看去，原来丹逐已经枕着自己的膝头睡着了。月色如水泻在他的侧脸上，静谧而温柔。
　　又睡着了…贺凛心里念着。他从案桌上下来，一手扶住丹逐的背，一手搂着他的双膝，正好一揽抱起。他走至榻边，先将丹逐放下坐着，脱掉他的靴子，解掉外衣，再将他平躺放在床上，最后掖好衾被。丹逐这次睡得很熟，竟一点反应也没有。贺凛静静地站在床榻边，凝视着丹逐宁静的睡颜。
　　要守护之人吗…贺凛在心中默默念了一句。片刻后，他就着榻边席地而坐，双手交叉在胸前，慢慢闭上了眼睛。

　　清晨的阳光透进房间，鸟鸣和人声交杂喧嚣着。丹逐缓缓睁开眼睛，盯着帘帐，还想再赖一会儿。昨晚睡得很舒服，一夜安眠。他大致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事，接着便意识到这里应该不是自己的房间。他坐起身，环顾房间——每间寝室的陈设布局几乎一样，而且他们两个都是西厢。丹逐看到被移至窗边的那张茶案，案上还并排放着两只酒瓶。
　　果然，这是贺凛的房间。诶，那怎么就我一人在这儿。贺凛呢？
　　贺凛，贺凛…丹逐念出这个名字时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不禁笑出声来，原来如此。怪不得昨天早晨在公孙都寝室门口他要用那样一种眼神看着我。这个贺凛，你直说不就行了嘛。
　　丹逐溜下床，套了靴子，准备开门去查看一二。他刚走到门后，正准备去拉门缘的时候，门扉突然从外向内推开。两人站在门口，都怔了一下。原来是贺凛。
　　“你去哪儿啦？”“我回来了。”
　　——丹逐和贺凛居然同时脱口而出。
　　丹逐对着贺凛莞尔一笑，说：“看咱多有默契。”
　　贺凛走进房内，关上门，边走向床榻边说：“我去‘闲闲’了。”
　　“‘闲闲’？你去我寝室干嘛呀？”丹逐好奇问道，也朝着他的方向走去。
　　贺凛拿起床上的衣服，递给丹逐说：“先把外衣穿上。”
　　丹逐哦了一声，接过衣服，开始穿佩。贺凛瞟了一眼，解释道：“我去打扫一下房间。”
　　“啊？啊——”丹逐才想起来昨晚他寝室里乱七八糟的样子，“天，我把这事全忘在脑后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时一刻。”贺凛答道。
　　“啊…还好还好，没睡过头。”丹逐松了一口气，脸转向贺凛说，“那个，贺凛，谢谢你啊。”
　　音落，贺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应道：“没什么。”
　　“噢噢，对了，你看那张案子还摆在那里呢。我去抬过来。”丹逐系好腰带，往窗边走着说，“还有地啊，被子啊什么的，都让我来收拾。”
　　“不用，我自己来就可以了。”贺凛也跟着去。
　　丹逐连忙说：“不行不行，那我怎么好意思。而且你的房间这么干净，没有多少好弄的。我的寝室昨夜搞得那么乱，你都帮我打扫了，现在就这么一点活儿，也该让我回馈你一下嘛。好啦，你不要动手哦，乖乖坐在那里。”
　　贺凛见执拗不过，真的就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丹逐收拾房间。
　　丹逐移桌子，擦凳子，扫地面，转了一圈之后来到床榻边。他站在贺凛面前望着他。贺凛也默不出声地对望着。忽然，丹逐俯下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方，压近贺凛的脸庞，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眼。
　　贺凛若不是平常平淡惯了表情，此时一定会睁大眼睛瞳孔骤扩。两人脸庞的距离只隔两指，近得可以看见对方眸中的倒影，听到呼吸的声音。
　　“你不起来，我怎么叠被子。”丹逐幽幽地说。接着他直起身子，笑道，“叫你乖乖坐着，你还真一动不动。”
　　贺凛心中猛松一口气。一丝红晕早已悄悄爬上耳边。幸好丹逐已经离远了。贺凛不说话，站起身来，退到一旁。丹逐这才弯腰探着身子过来，开始掀着被子的两角抖落起来。
　　待两人走出蝶馆时，刚好辰时三刻。五味斋也开始供应朝食了，三三两两的少年都结伴向西而行。贺凛也不例外，他的身旁是丹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