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录》念三声

15、押魁

　　第十五章 押魁

　　水云天别苑。丹逐和雷厉风正沿着回廊寻找夏叔音的房间。这别苑建在远离街道的一方，只设四间房，反倒是中间的庭院占了大部分面积。白色的碎砂石子铺满了院落，中有水潭木栈间错连接着，曲溪涓涓，兰竹交映，宁静而雅致。
　　“这水云天和琳琅居布局区别真大，连厢房名字都起得这么文意。”雷厉风一边走一边念着，“落梅，沁兰，曳竹，挹菊…诶，好像竹菊两间房是夏家的吧？”
　　“‘曳竹’是青衿君的房间，‘挹菊’应该就是叔音的了。”丹逐说，“我们先去跟青衿君打个招呼，再去找叔音。”
　　二人叩门进了曳竹，自然是短暂寒暄一番，另外还得知原来三洛府庾氏，庾兰公子方才也到店了，就住在西厢的沁兰，不过现在正与叔音在一起。
　　作为涟国的盟属之府，夏伯律有时会到纪南城去，丹逐也见得多些，但他与庾兰只有一面之缘，那便是四年前在三洛府庾家，兰汀，举办的伏月会上。当时他只有十岁，还不够参会资格，只是作为观礼者去的；而庾兰公子十二岁，刚够年纪，便以精妙的琴艺在‘问彩’一项中一举夺冠，夏伯律则是在‘伏月’一项中封印朱厌，取得当届魁首。
　　二人刚准备敲门，挹菊中的人仿佛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和话语声，两扇门扉便敞开了。夏叔音从中现出身形，活泼地说道：“丹公子，雷公子，你们来啦。快请进，庾公子也在里面。”
　　二人进了房，榻上坐着的一人也走过来向他们打招呼。三人对面行礼。
　　“三洛府庾氏，庾兰，庾子成。”只见对面之人内着交领白色深衣，外披一件苍蓝纱衣大氅；长发披散，只在耳后颈处挽一垂髻。面容如玉温润，眉眼似水微盈，薄唇一丝含笑，正如月色照溪，清凉而柔静。当真也是庾氏家言‘清雅淡泊’之写照。
　　丹雷二人也各自介绍一番，便邀请夏叔音和庾兰一道出外游玩。四人结伴而行，丹逐作导，边走边逛，差不多一个半时辰就把白洑城中有点名气的景点商铺逛了一遍，雷厉风更是边走边买边吃，什么煎鱼糕、九黄饼、橘羹汤圆…他还遗憾叹道：“只可惜现在新藕未出，不然又可以吃到藕丸藕夹，还有那洁白如雪的藕片渍糖…”
　　“雷公子，你怎么对这云梦的饮食这么了解啊？”夏叔音不禁探头问道。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他经常来我家蹭饭啦！”丹逐抢先回答。
　　“丹兄，你也没少去暮山馆好吗，对，还有刚才的莲子糕和房钱——”雷厉风又想起这一茬来了。
　　丹逐赶紧转移话题，对着庾兰问：“庾公子，你是第一次来云梦吗？”
　　庾兰点点头，“不曾来过。但去过一次琵琶埠。”
　　夏叔音也肯定地补充说：“庾公子四年前来过一次，来看律哥哥。”
　　丹逐询问：“是在那次伏月会之后吧。也难怪，你们两家都善音律，你和青衿君又同在会上夺彩，本应多来往一些。只是…”
　　只是一家属涟国，一家属樗国。说起来这涟国的宗主丹氏，和樗国的宗主卓氏还是亲家。丹逐的母亲卓真，便是乌南府卓氏的前长公主。只不过为什么两国关系会不太好呢，这就另有故事了。也因如此，丹家举办的这次伏月会，乌南府是估计不会派人来了，乐方府地处东南沿海，素无交集，大致也不会参加。
　　“对了，庾公子，你既然第一次到云梦来，正好也到晚饭时间了，不如我们一起去琳琅居吃吧？”丹逐建议道，“虽然水云天的菜式也很别致，但论口味和丰富度，琳琅居在江陵也算一绝了。”
　　庾兰和夏叔音表示敬从好意，雷厉风双手赞同。四人便往琳琅居回，商量着先去水云天请上青衿君一起。恰好，快走到琳琅居时，夏伯律也正从斜对面走来，看来应是来看夏叔音是否已经回来的。五人齐聚走向琳琅居，还未进入大堂就听见里面一片嘈杂纷嚷之声传来。
　　“店家，你什么意思！你为何把我家公子放在第二位！”“就是，就算并列第二，要排也只能排在那丹家的右边！”…
　　一看那家服和仗势，又是公孙家的在闹事了，公孙都也在其中冷眼观看。众人站在大堂一题示板前，正指着那上面挂着的一列列名牌争论不休。只见挂在最上面的是‘庾兰’，下一排并列有‘丹逐’和‘公孙都’的名字，不过前者在右后者在左；第三排还有几位其他玄家子弟之名，‘雷厉风’则位居第七位；夏伯律因今年不参会，只是送弟弟夏叔音来观礼，因此上面也没有夏氏二公子之名。
　　夏伯律先开口问道：“请问店家，此为何意？”
　　那店家便解释，原来这是供众人押彩的展示牌。整个伏月会分为三个阶段，分别为聆音、问彩和伏月。押‘问彩’一项的胜出者则为‘花彩’，押‘伏月’一项的胜出者则为‘魁彩’，因‘聆音’一项只有作为参赛资格的文试，只论合格与否不分名次先后，因此便没有相应的押注。押的人越多，被押的人的名次则越靠前，当然赔比就越小。像现在，‘庾兰’呼声最高，赔例只有一比二，‘丹逐’‘公孙都’同为一比五，‘雷厉风’则为一比二十。
　　“开店的，你长没长眼睛啊，明明下午那场投箭比赛，是我们家公子技高一筹吧。”公孙家的随从不满地嚷道。
　　“客官麻烦让一让，让个道——”店里小二端着酒瓶酒盏艰难穿行其中。
　　也有那支持丹家的，说：“要说也是不分伯仲吧。而且这次伏月会云梦丹氏是主办，我们支持自己主家的公子又怎么了？”
　　“怎么，主场了不起，欺负我们外来的？”
　　“小心，小心，要摔了要摔了！”店小二不得不将托盘高高举起。
　　“也不知道是谁欺负谁，从一开始就气势汹汹的。你以为我们再三忍让就好说话不是？还是临宣府世家的呢，说话这么粗鲁…啊，因为是武将出身的吧，听说祖上还是车仆——”
　　“你说什么！你有胆再说一遍！你们涟国的什么丹宗主还是拐了卓氏的公主私奔的呢，真不要脸——”
　　“什么？！你再说！”“我就说怎么滴了吧，要打架吗！”“打就打啊！”…大堂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啊！！我的酒，我的酒！松春醪！”小二手上的托盘飞了出去。
　　夏叔音见状连声劝架：“大家，大家不要打了！”可是根本没人听他的。
　　夏伯律和庾兰互望一眼，微微颔首，便同时拿出佩剑，拔出剑身，便作钟如琴般在上面弹击起来。乐音般的声音响彻大堂，灵力波动如涟漪，使得众人的动作不得不收止回来。
　　与此同时，坐在角落的一个少年突然挥起佩剑，剑身并未出鞘却扬起一阵劲风，刚好托起即将下坠的酒盘使其再次上升抛出，正好落在他的另一只手上，稳稳当当。众人惊讶之时，只见他默默走向店小二，将托盘交于他手，只说：“酒。”
　　那小二惊诧之余还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才晃悠悠接过酒盘说：“谢..谢谢这位公子。”
　　那少年点头嗯了一声，又默默地走回坐席上。他身穿藏青连衣，系黑色腰带，护臂袖口和衣服下摆上都绘着点金图案；束发穿簪，半散于背。
　　夏伯律走上前去，感谢道：“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助。我是平枳府夏氏，夏伯律。方才看公子剑气凌厉，又稳收有度，不知公子来自何家贵氏。”
　　“太行贺氏，贺凛。”少年应答，似乎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下去，于是又陷入沉默之中。
　　“太行贺氏？”“没听说过呀…是哪个府的？”“我记得太行…应该是缙平府善无郡的辖地。”“怪不得，缙平府师氏听说向来少与人交，现在并入景国就更没什么来往了吧。”“是不是师氏管辖下的人都这么寡言少语的啊，难道是家风？”“嘘…别说这么大声…”…周围众人私语纷纷，都对这眼前少年充满好奇。
　　“原来是贺公子。”夏伯律于是拱手一礼，接着问道，“不知贺公子可否愿意与我们一席，大家也好互相认识一下。”
　　丹逐见他默了一会儿，想点头又犹豫的样子，于是便走上前去拉他的手，说：“贺公子你也是来参加伏月会的吧？那正好我们几个都是，不如就凑在一起先熟悉熟悉呗。”
　　“好。”贺凛终于点点头。之后公孙都也在夏伯律的邀请下勉强与众人同席而坐。
　　席间，那店家送来两坛松春醪，算是解方才之围的谢礼。并听得他说：“小店甚幸，难得同时接待众位世家公子。诸位都是学满乾坤、才能出众，不如等会儿试为‘射覆’一戏，也算是为伏月会开个彩头助助兴，更是让我们大家饱饱眼福，一窥这玄易之妙。”
　　“行啊店家，你挺会玩呐。”雷厉风正在兴头上，赞同并提议，“不如我们以这射覆来行酒，猜得有偏差呢就喝三杯，错得越远就越罚。”
　　“你又想耍什么把戏！”公孙都质问那店家。
　　“哎，玩一下又何妨。”丹逐转头问向身边的贺凛，“你玩过射覆吗？”
　　贺凛摇头：“听说过。”
　　“那正好，你就当看点新奇，也来试试，我教你规则和方法。”丹逐热心推荐。
　　贺凛点点头，又只是嗯一声。
　　于是六人分成两组，分别猜不同的东西，每一样东西都由瓷碗覆盖于托盘之上。夏伯律、公孙都、雷厉风为第一组，庾兰、丹逐、贺凛为第二组，夏叔音只是观战。
　　第一轮，夏伯律最先，以蓍草起卦。只见他取一束蓍草，随机分为不等两边。又从右手中抽出一根，夹在左手的小指与无名指之间。接着左右手交替数对边的蓍草，四根一拨，分别算余…以极流利的手法迅速得出了六爻，占为火雷噬嗑之卦。他似心有所领，嘴角一丝淡淡笑容，于是将所射之词写在一张纸笺上。
　　然后是雷厉风。他盯着瓷碗好一会儿，闭上眼睛，似乎在用意念感应着什么，最后报出两个数二十八、六十九，因得下巽上震，为雷风恒之卦。振翅鼓动，风起扬羽，于是他在纸上写下‘鸟羽’二字。
　　公孙都则以时辰起卦，得下艮上震，为小过卦。不过，他又以掌心覆于瓷碗底部，暗暗用灵气灌入，探得碗中之物似为圆形。既有振翅，又挨土地，且为圆形，想必是家禽之卵，于是他便在纸上写下‘鸡子’一词。
　　三人猜射完毕，将纸笺展示出来，原来夏伯律所写为‘燕卵’。店家将瓷碗揭开，果然为堂燕之卵。雷厉风不禁叹道：“妙哉，青衿君，我只射得与飞鸟有关，你怎知便是燕子的卵呢。”
　　夏伯律于是向众人解释：“‘噬嗑’一卦，下震上离。震为雷电，为气，为竹，为苇，有鸟翼之象，兼有卵圆之象。二三四爻互艮，艮为门庭，可解依于宇堂，于是推测为梁上燕。故终为‘燕卵’。”
　　雷厉风用手肘推了推身旁的公孙都，说：“没想到你还挺会算的嘛，就差那么一点儿。这盘你我都输了，你三杯，我六杯。来来来，我给你斟。”
　　公孙都不屑地说：“好过你是自然的。”不过他也并没有拒绝雷厉风的斟酒，勉强算是与他对饮一番。
　　第二轮，庾兰先。他也使用两数起卦之法，但是将手覆于碗上感应而生的，得归妹之卦。他面色不改，略略捋开袖口，手腕轻移，用纤秀的笔迹写下‘蜘蛛’二字，。
　　丹逐对贺凛说：“这轮我来帮你，自己就不另外参与了，输赢一体，一起喝。”他取出三枚铜钱，交与贺凛，让他齐掷一次，得两反一正，初爻少阴。这样掷了六次，最后得坎卦。接着贺凛也以灵气灌入之法覆摸瓷碗，感觉碗内气息有变动，似有物爬行。他说：“活的。”
　　丹逐于是问贺凛：“你知道各个卦象的含义吗？”贺凛回答：“一点。坎为黑色。”
　　丹逐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你就以你自己的想法去解释吧。”他将纸笔递给贺凛，看其一本正经写下‘锹甲虫’一词。丹逐嘴巴一鼓，忍着没有笑出来。
　　谜底解开，碗下为一只蜘蛛，庾兰射中。他于是解释：“下兑为口舌，二至四互离，离为网罗，应是吐丝为网；上震为足，足动，三至五互坎，坎为夜为盗为伏。吐丝有足不为蚕，昏夜结网利食，故推为蜘蛛。”
　　“好！”“果然不愧是青衿君和庾兰公子。”“掌柜的，我还要买庾兰公子，再加二两银子！”…围观的众人又嚷嚷着往那店家身旁去，纷纷要求加注。中间也听得有人说，“我觉得公孙公子挺厉害的，不如也押一注。”旁边又有人议论道：“哎，还是庾公子更胜一筹。”“说来也巧，这两人啊总是被放在一起比较，连长相都是哦…”
　　公孙都本与庾兰无多大交集，但总有意无意被人拿去比较纷纷，还弄出个什么‘世家第一美少年’评选，况且他还时常屈居第二，心里早有几分不爽。现在听得旁人七嘴八舌一通议论，本来压下去的火气又翻腾上来，于是不快地说：“光射覆准有什么用，又不是给人算命的。”
　　“就是，世家子弟就应该去狩场上见真章，看谁灭得了鬼怪降得了妖魔才是真本事。”公孙家的随从不服气地争论着。
　　而在宴席另一边，丹逐和雷厉风正调笑着与贺凛喝酒。丹逐给贺凛斟了一杯，笑问：“贺公子，没想到你悟性还挺高的，第一次玩就能猜个大半，只是这‘锹甲虫’…实在…嗯，你挺有趣的。”
　　贺凛一杯酒下去，表情未改，却似乎有一点红晕上脸。
　　“贺公子，你脸怎么红啦？这才三杯呢，不会就醉了吧。”丹逐将手背贴上贺凛的额头，感觉一阵温热。
　　贺凛似触电般怔了一下，待丹逐放下手，才用沉沉的声音说道：“不是，没醉。”脸却莫名更红了。
　　“一般喝醉的人都说自己没醉。”雷厉风在一旁悄悄说，他又越过丹逐问，“贺公子，这云梦的松春醪如何？”
　　“嗯。好。”贺凛点点头，头也不转地答道。
　　雷厉风扯扯丹逐的肩膀，凑到他耳旁悄声说：“丹兄，这贺公子是不是不大爱搭理人呐，总一副冷脸。”
　　“他呀。”丹逐撇过脸回答，“我看是呆呆的。不过还挺可爱…不如我们下次找个机会灌他一顿酒，看他喝醉了什么样。”
　　“哈哈哈，说不定是个话痨型…”
　　两人正打着坏主意，公孙都那一边却传来喧哗之声。原来是他家的随从跟旁人争论到底应该以什么能力来立高下之分时，一看热闹的酒客说，近几日这白洑邑里还真出现了一桩怪事。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说：“你们不知道啊，最近几天，这城里每晚都会有一名年轻的男子失踪呢。更奇怪的是啊，第二天他又自己回来了。”
　　“切，这也叫失踪？兴许人家是醉在哪条花街里头了。”
　　“不是花街，是琼苑！”
　　“琼苑？！就是那座凶宅？”
　　“就是的啊，那些男子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啊，都发现自己躺在琼苑里！而且根本就想不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之记得傍晚的时候曾在路边碰到过一名楚楚动人的女子…”
　　“不会吧…这么邪乎，怕不是碰到女鬼了吧。”
　　“也有可能是狐妖，靠吸男子阳气好来修炼…”
　　“哎，各位仁兄——”丹逐凑过来说，“你们说的‘琼苑’是哪家的宅子啊，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呢。”
　　一当地人回答他道：“这琼苑啊，在城东北郊五六里地的地方，荒废很久了，你们不知道也不稀奇，我都是听我祖父讲的。”
　　“那为何称其为‘凶宅’呢，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啊？”丹逐来了精神。
　　“这就是我曾祖父辈时候发生的事情了，距现在已经八十多年了。据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