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光年的距离》南木秦

15、意外的客人

　　简兮回家了。没有第三个人的存在，夕莹的胆子瞬间变大。她很想知道新桥附近的街头表演是什么样的，于是央求我陪她继续逗留。少女玩得比在游乐场还要开心，一路上扔了不少的零钱出去。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公交站台前。
　　“哦！”她突然惊呼出声，“就是这里。”
　　“什么？”
　　少女浅浅笑着转过身来看向我，说道：“我就是在这儿捡到了夏夜哥哥扔掉的玫瑰。”
　　我低头看向腕间的手表，突然就开始倒数。
　　“10、9、8……”
　　“怎么了？”
　　“5、4、3……”我抬起头来看向她，“1。”
　　巨大的哗啦声传了过来，彩色的喷泉升空而起，又像星火一般坠落。
　　“哇……真好看，”她开心地拍起了手，“怎么会这么巧的？”
　　“是呢！怎么会这么巧的？”我看着她，呢喃出声。

　　热水壶哗哗叫着、洗衣机在嗡响、窗边的帘子呜呜摇动……书桌前，我用手臂拖住脸颊盯着放在笔记本上的手机挂坠，左手转着铅笔，发呆。夕莹在游乐场里买了两个这样的小熊挂坠，一个她自己留着，剩下的这个在回到小区楼下的时候当成礼物送给了我（说是要感谢我介绍她去咖啡店里上班）。
　　许久过后，我收起挂坠放到一边，然后翻开了桌上像书一样的红色笔记本。

　　星期天，不上班，也不打算出门，突然有了灵感做些新的旋律。
　　待在工作间里的我摘下耳机确认是有人在敲门后，一度没能反应过来。寻每次要过来都会先打电话，然后我会把门提前打开，所以住进这里后从未有人来敲过我的门，今天是头一次。
　　想象得到屋外的人是她。
　　我迈着轻巧的步子来到门背后透过猫眼往外看，彼时的少女正附耳贴在凉凉的铁门上探听动静，我只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几秒过后，夕莹重新站直身体，我这才看清楚是她。
　　紧张的情绪瞬息蔓延，我回头扫视一圈自己的屋子，又发呆似地愣了几秒钟，接着才深吸着气给女孩打开了门。
　　她偏着头微张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明媚地笑，眉梢、眼睛和肩膀在门开的瞬间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美……
　　那是徘徊在我脑海里的字眼。
　　我站在原地愣愣地盯着她，忘记了言语。
　　她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嘟着嘴轻声唤道：“夏夜哥哥？”
　　“……哦，怎么来我这儿了？”
　　少女捏着脖颈躲闪着支支吾吾地说道：“你的素描画……画好了。”
　　“哦。”我点了点头，转身往里走去。夕莹跟着走进屋里，门被她顺手掩上。我把前前后后的帘子卷高，还开了窗户，房间里立马变得通透明亮，就像是户外一样。起初的尴尬仅仅只过了短短几秒的时间就迅速淡去，她放下还未交予我的画，大大方方地在屋子里参观。她险些闯进卧室里，亏得我眼疾手快才拦住她。
　　“很喜欢看书吗？”她上上下下扫视着书架，“种类是不是太多了？小说、传记、艺术、哲学……什么都有呢！”
　　“为……为了打发时间，随便买的。”
　　“你这儿的地方看着好大，一个人住着得多舒服？”完全是一副自来熟的样子。
　　“还……还好。”
　　“租金不便宜吧？”
　　“也……也还好。”仿佛角色互换，始终胆怯不安的那个人变成了我而不再是她。
　　“诶……冰箱里的东西果然少得可怜，你最近还在吃外卖吗？”她头也不抬地说道。
　　“没……没有，”我尴尬地摇起了头，然后赶紧将冰箱门关上，“刚好空了而已。”
　　她伸手从冰箱顶上拂过，指尖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灰，于是女孩的口中又响起了不满的声音，“得多擦擦啊！地板弄这么干净有什么用，反正都是要被踩的。”
　　我微微皱起眉头说道：“好。”
　　“这就是你的工作室？”
　　“对。”
　　“看着像杂物库一样。”她说着推开我的身体挤进了堆满乐器的小房间里。
　　吉他、电子钢琴、架子鼓……甚至还有大提琴，她回过头，瞪大着眼睛。
　　“夕莹啊！”
　　“嗯？”她愣愣地应了一声。
　　“你要喝水吗？”我完全是央求的语气。
　　“额。”她伸手挠了挠脖子。
　　夕莹去到客厅里小木桌旁的软垫上坐下。
　　她让我赶快把画打开看看画得怎么样。她素描本里画的我总也显露出茫然，但这幅画里的我却微微笑着，笑得很浅很温柔。此时此刻，我疑惑着，觉得画里的自己是那样的陌生、遥远。
　　有些人就是看不清自己的样子。
　　“勉勉强强吧。”我说。
　　“什么啊！”夕莹不乐意了，“明明就很不错，是可以打满分的好不好？”或许是因为面对我的时候，她很难拥有优越感这种东西，所以但凡有机会，她都牢牢抓住不放。
　　“画画这样复杂的事……也敢说自己可以打满分吗？”
　　她很不服气地做了个鬼脸，仿佛在说：“我就可以。”
　　我禁不住微笑摇头。
　　按捺不住好奇的女孩又去工作间逛了一圈，顺便还捡起那些乐器拿在手中敲敲打打，由此发出的声音不至于难听，但和悦耳也丝毫没有关系。最后，脸上写满了不耐烦的女孩回到小桌旁坐下。
　　“那么多的乐器，你都会吗？”她试探着问道。
　　“嗯。”
　　“真的吗？”她睁大双眼。
　　“当然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大部分都只会一点点而已，做音乐需要才学的。”
　　“啊……原来是这样。”这样的回答好似让她既失望又开心。
　　“诶……这是填字棋吧！一个人要怎么玩这个？”她的目光被桌上的棋盒吸引。
　　这不是我买的，是自作聪明的简兮送给我的又一件礼物。她让我把这个盒子放在随身的包里带着，有空就和朋友玩，说这样就能每天都开心。小丫头怀有的那份温柔善意让人感动，可谁会愿意陪我一起玩这种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呢？当然，这副填字棋也并非全无用处，天气暖和的季节，我经常在洗衣服的时候背靠着洗衣机一个人玩这个游戏。食指充当一个角色，中指则充当另一个角色，这样就有两个人了，如果再加上一只手的话就有四个人。
　　有些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可怜——得是怎样孤独的人才会做这些来打发时间？可如果说无人相伴便是孤独，那么我不曾害怕过孤独，只怕自己空洞无言的悲伤被当成无病呻吟，那是对我最大的嘲讽。
　　总之这个游戏对分散注意力是很有用的，洗衣机里断断续续传来的嗡嗡声渐渐地不再让我心跳颤栗、头皮发麻。我厌恶那种声音，甚至对它心怀怨恨，因为那声音可以追溯到我灰色记忆的源头。
　　夕莹继续开口说道：“好久没玩过了，我们一起玩吧。”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口请她稍等，接着去冰厨房里端了一盘巧克力水果奶球糖。今天刚做的，还没来得及用糖纸包好。做法并不复杂，但需要注意的地方还蛮多的。首先煮的过程不能糊锅，另外一定得将锅壁上的奶酱刮下来同煮，这样才能保证煮得均匀，最最重要的是煮酱的浓稠度一定要控制好，这些都是妈妈教我的。
　　“哇……也太可爱了吧！就像小馒头一样。”她拿住一颗捧在手里。此时她笑的模样温柔得像是洒落在地板上的暖暖阳光。
　　她尝了一颗。
　　我问：“好吃吗？”
　　“嗯。”她用力点头，“不过夏夜哥哥会做这种东西，总让人觉得怪怪的。”她忍不住想笑。
　　开始下填字棋。夕莹毕竟还是个待在学校里的学生，对那些英文单词的熟悉程度明显高过放下英文课本许久的我好几个档次。我注意到她的心思根本就没放在游戏上，一直在偷偷地打量我。我想，她终究还是有着年轻天真的一面，即使已经十分接近真相，但这样的她又怎么可能觉察到蔓延在我身体周围的无力无望。
　　不都是这样吗？在夜晚望向头顶的璀璨之时，谁会记起它背后的死寂。铭刻在时光里的深深恶意一直伴随在我生命的混乱里，结局是：溜走的过去再难抓住，而未来似乎也成了遥不可及的东西。
　　可我错了，后来才知道，其实早在她看见我的第一眼之时，就已将我猜透。
　　“夏夜哥哥”她的双手撑住桌子，慢慢朝我靠近。
　　“嗯”
　　“大学里的人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很好奇呢！”
　　我几乎都没花时间思考就十分随意地开口回答道：“喜欢学习的人在好好念书，闲着没事干的人每天都在玩游戏，不认真念书又闲着没事的人要么在谈恋爱要么就成天和社团的人混在一起搞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大概就这三种人。”
　　她抿嘴笑着。
　　我同样看着她笑。
　　“那夏夜哥哥你是哪一种？”
　　我呆呆愣住，皱起眉头试图去回忆那短暂又漫长的那四年，然而一直慌乱不堪地逃避却又在固执地坚持着什么的我过了很久也没在脑海里想起太多值得留恋的东西。
　　“夏夜哥哥？”
　　我无力地低声说道：“这三种类型好像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她的眼睛渐渐睁大。
　　“夕莹啊！我……”我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稍显尴尬别扭的那种），“我是很自卑的那种人，你知道吗？”
　　她肯定是不会相信我的话的，毕竟从我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谎言般真实，存在的意义只为极力掩盖什么。这一次，她选择了闭口不言，等我继续说话。
　　“不常参加聚会，社团、学生会那样的东西我也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那你难道不应该是认真学习的那种类型吗？”
　　我摇了摇头道：“我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从她夸张的语气来推测，她其实是想问我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不……”我深吸口气，“不知道。”
　　“啊……”女孩撒娇似地叫唤出声，“这是你的口头禅吗？干嘛总是把这三个字挂在嘴边。”
　　沉默，我埋下头去继续思考游戏。
　　“想听我弹吉他吗？”我突然抬起头来看向她开口问道，不太自信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刻意讨好。
　　“可以吗？”女孩的双眼中绽放出动人的光芒。
　　我没回答，直接起身去取了吉他来到桌前重新坐下。
　　“想听什么类型的？”
　　“……你做的曲子就行了。”说完她鼓起嘴微笑。
　　我应了一声好，接着长吐出气，然后伸手探向琴弦。
　　她没有乐理知识，因此不知道休止符这样的东西，否则一定会被惊艳到张大嘴巴。
　　后来我在她送我的日志里读到了此刻她心里的想法，“自他指间流出的旋律像山间的泉水一样清澈。那声音很远，仿佛是响起在海上；但又很近，我恍惚看见海滨公路上盛开的樱花零落在眼前，最终全部涌向天空。我缓缓闭上双眼，以为自己掉进了夏日的梦里，梦中无际的星辰朝大地坠落，全都化为点点萤火。仿佛已置身云端，无数的音符散发出色彩斑斓的光芒，它们从我的肩膀上跳跃着飘向远处，我颤抖的心跟随着它们的脚步，在呼吸之间去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掌心的声音很干净，就像他的人一样干净。突然很后悔，应该跟他学弹吉他才对的。”
　　窗外，暖暖的微风穿过山林涌向远处田野，转瞬已经去到无比遥远的某个地方。此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