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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鬼胎(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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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南!”
“衡南……”
“太太呀?”
盛君殊和郁百合轮换敲门,里面没有丝毫应答。郁百合从锁孔往里看了看,给盛君殊使个眼色,示意没事,她可能只是突然心情不好。
盛君殊看着紧闭的门板,退了两步,不再敲门,只是说:“有什么需要的,告诉师兄。一起吃晚饭。”
放心不下师妹,公司是去不了了,盛君殊满怀心事地留在家里办公。郁百合又试图进去几次,衡南只说想睡觉,让她不要打扰。
晚上,衡南也没有出来吃晚饭。
郁百合发了愁,盛君殊总觉得这件事情中间有问题,叫张森重新联系上衡南的母亲,给她发了一条信息:“衡南跳了十年芭蕾舞,为什么不跳了,最后却学了服装设计?”
一门之隔内,衡南抱膝坐在床上,纤长的睫毛一眨不眨,摆在旁边的,是个那装着浅粉色的芭蕾舞鞋的盒子。
也不知道像雕塑一样静坐了多久,她终于有勇气,颤抖着手把舞鞋拿出来。
她把绑带拆开,小心翼翼地弓起脚背穿进去,系好绑带,随即慢慢站起,拉了拉裙摆。
身子绷直,向前微倾,脚背弓着,向上一立,足尖立在地面上。
这曾经对她来说最熟悉、最轻松的动作,仅坚持了两三秒,她的身体应激性地战栗起来,脸色连带嘴唇都苍白,额头上滚落下了豆大的汗水,从睫毛漏下渗入眼睛里。
砰地一声,她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两脚相抵,迅速蹬掉鞋子,捡起来,暴戾地地将它们一只一只砸到了门边。
衡南趴在床褥上,将头埋进蓬松的被子里,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从交叠的指缝渗进被子里。
房间顶灯扑进了一只蛾子,灯影闪了刹那。
一道云雾般无实形的黑影,贴着墙壁上金色的踢脚线,迅速掠过。
*
尖叫声划过别墅时,半个别墅的灯都亮起来。
衡南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盛君殊原本就没睡踏实,听到声音,眼睛刹那间睁开,怀里的灵犀也有了感应。随即,台灯“啪”地亮起。盛君殊顾不得师妹的隐私了,直接将门撞开。
衡南房间大灯开着,台灯也开着,房间灯火通明。
衡南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哭得浑身发抖,连带着被子一起簌簌地抖。
盛君殊心底一沉,弯腰去看衡南的脸:“怎么了?”
手刚触到衡南肩膀,一双手臂骤然搂住他的脖子,随后肩膀猛地一沉,衡南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
盛君殊让这力道一冲,后退几步,抱小孩一样托住了师妹,衡南的膝盖夹着他的腰,头发稍扫着他的脖子,气息凉凉的,不住地抖,显然吓得不轻。
郁百合披着外套冲上来:“太太怎么了?怎么了……”一看到盛君殊抱着衡南,她的慌张暂停了一秒。
衡南扒着盛君殊的脖颈,在他怀里小幅度地抖着。
她知道这样丢人,非常丢人,但是顾不得这么多了。阳炎体一靠近,她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完全陷在温暖笼罩之下,她才能感到狂乱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
“有虫。”衡南满脸泪痕地说。
郁百合:“……”
盛君殊:“……”
“哪里有虫?”盛君殊顿了顿,放缓了声音问,又看向郁百合,“找一下?”
“看到了!”郁百合指着地上的好几张虫尸尖声道。
她满脸郁闷地转过脸:“怪了,这个房间怎么就有蟑螂呢。”
一只蟑螂也就算了,关键是有一队蟑螂,蟑螂妈妈带着小蟑螂压马路了。
别墅每个星期都有家政公司清洁打扫,是她盯着给每个房间消毒杀菌、换洗地毯床褥,出现了蟑螂吓哭了太太,不是打她这个管家阿姨的脸吗?
“换个房间睡?”盛君殊问衡南,衡南的脑袋顶住他颈窝抽抽搭搭,不说话。
“要不让太太去您的房间里睡吧?”郁百合担忧地说,“您那个房间每天都打扫三遍,应该不会有虫……唉,这真是,我明天一早就去买蟑螂药!”
“衡南。”盛君殊低头想看看师妹的脸,想征求一下意见,他一动,衡南就像受惊的猫,紧紧抓着他不放,不一会儿,颈窝里滚落一阵热乎乎、湿漉漉的触感。
盛君殊一见人哭就心慌,更何况是离他这样近,这样惨烈的哭法,他不再废话,单手抱着衡南,迅速拿起衡南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将她一裹,走向自己独居的房间。
阳炎体百毒不侵,虫蛇避之不及,他的房间,绝对没有任何昆虫撒野。
盛君殊拉开被子,把衡南放在床上,理了理她的头发:“你在师兄这凑合一晚,我就在旁边不走,绝对不会有虫了。”
衡南把被子盖到鼻尖上,两手攥着,只露出让眼泪洗得水光润泽的一双漆黑的眼睛,眼尾还留着浅红。他手掌覆下来的时候,蝶翅般浓密的睫毛颤了颤,闭上了眼睛,睫毛还一点点抖着。
盛君殊的手生生顿了一下,抽了回去,只是坐在一旁。
郁百合已将客厅的灯依次熄灭。
盛君殊忽然想起三师妹白雪初入师门时,不适应山上生活,半夜让一只爬上床的螳螂吓得又哭又叫的事情。
那时白雪才十一岁,和衡南同住一间,是衡南把她抱在自己床上睡了一宿,才慢慢安定下来。
翌日校场练功,他在最前指导,眼见这第二排衡南在烈日下一晃,他眼疾手快,在师妹厥过去之前撑住了她。
那时衡南唇色苍白,眸光也涣散,好半天才凝了神,脱开了他的怀抱,神色慌乱地垂眸理了发梢:“不好意思师兄,天太热了。”
他见衡南脸色差极,不顾衡南拒绝,把她拽到阴凉处逼问了半晌,衡南一向怕他,可让他问得眼睛都红了,还没有一句实话。
中午吃饭时,他把这事悄悄告诉了肖子烈。
肖子烈人小鬼大,皮得没大没小,用泥巴捏了个大蟑螂,悄悄放在师姐碗边,衡南起身的时候,脸色煞白,六神无主,直接没拿住将碗摔在了地上。
盛君殊这才明白了,白雪的怕,只是初次住在山上不适应;衡南的怕,是每夜都不敢合眼、睡不安稳的怕。
其实,人人都有命门,都有短板,有人怕刀光剑影,有人怕神怪鬼魂,这些衡南都不怕,她只是怕虫而已。
师妹怕虫,这也没有什么,原也不至于这么羞耻。
此时,衡南眼睛闭着,抽泣渐止,盛君殊旋台灯的手停了停,想到衡南习惯留灯,就留了一盏。
橘色的台灯,投出黯淡的椭圆的光晕。盛君殊挪开些距离,在她旁边和衣躺下。一切尘埃落定,他闭着眼睛,眼珠转动,心里忽然想:
其实师妹这样,倒是挺好的。怕也不用忍着藏着,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一辈子也算自由快乐。
*
女孩子用的沐浴露格外浓郁,空气里漂浮着浅浅淡淡的玫瑰香气。
衡南睡熟了,盛君殊在这气息中,却怎么也睡不踏实,脑子止不住地乱想,想到他和师妹以前也不是没有一起睡过,那还是垚山弟子从前下山做任务的事。
弟子单独的任务称为“出秋”,一般是由年长弟子带着年少的,以保障安全。衡南出秋那次就是他盛君殊带的。那次运气不好,目的地是山中小镇,户与户之间隔着二三十里,中间又要上山下山,一天下来,饶是他都感觉要断了腿,回头探看一下师妹,衡南正把裙子挽着,揉着脚丫,漆黑的大眼睛闪烁,面如土色地同他对视几秒,忍不住“嗤”地笑出声。
夜宿客店,只剩下一间空房,他知道师妹怕虫,把床让给衡南,自己也不讲究,铺了席抱着刀睡在地上。仰躺下去,突然发现屋顶上还闪着光,不禁道:“这房顶还是破的。”
衡南躺在床上“嗯”了一声,一点也没有抱怨:“我看见月亮了。”
结果晚上山里降温,深秋时节,竟然飘起大雪。阳炎体也不代表完全不怕冷,两个人被西风吹得瑟瑟发抖。
衡南实在睡不着了,翻个身起来,从怀里的布袋里倒出几颗麦芽糖递给他。
他顺手接了,也把酒囊里的酒倒出来给师妹分了,两人吃着糖,喝了几杯酒,又哆哆嗦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因实在太累了,聊着聊着就睡了。
那时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不过有个伴陪着,心里总感觉踏实一些。两个人在一起,反而能心无旁骛,顺顺利利地把出秋过了。
盛君殊独居有一千年了,没想到物是人非,师妹依然睡在他身边。他不应该感到紧张,而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盛君殊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好像今日出秋已尽力了,闭上眼睛安心等明天就好。
被子窸窣响动,衡南翻了个身,落下的手指尖碰到了他的衣服角,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眉头皱起。
再然后,她又滚了一周,自然地滚到了他怀里,额头抵在他心口。
盛君殊:“……”
被子滑落半边,衡南毫无感觉,她的手臂搭上来,一点点箍紧了他的腰,整个身子钻进他怀里,上上下下磨蹭半晌,调整了个被完全笼罩的姿势,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呼吸均匀且沉,睡得熟了。
盛君殊僵硬地让她抱着,手一伸,轻轻地牵起被子角,盖住她的脊背。
自古以来,异性相吸,阴阳互补。衡南现在这副至阴的身体,在没有意识的时候,完全控制不了地被阳炎体吸引,趋向,靠拢。即使是个阳炎质的木头桩子,她也会不由自主地抱上来,这不能怪她。
反正左右睡不着,盛君殊顺便帮她调理一下身体。
他把衡南贴在他胸口的那只冰凉的手掰下来,握着暖了片刻,右手十指嵌入她的指缝,扣紧,令两人掌心相贴。热气顺着经脉运转,周而复始,但到了某一处,脉门滞涩,他这股能量堵住了,居然怎么也过不去了。
盛君殊将衡南的肩膀揽住,抱着她坐起身,寻到脉门位置,大概是右脚到右腿之间。他的掌心贴住她的脚踝,向上试探,隔着皮肉,竟然隐约摸到一处断口。
盛君殊冷汗涔涔,握住衡南的小腿试探,她右腿靠近脚踝的位置有旧伤,不是寻常的骨裂、骨折,是皮肉之下骨头生生拗断,正骨的时候又没接准,竟然到现在还错着!
盛君殊握着衡南的脚腕正诧异,却没注意到他一摸,把衡南给摸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