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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鬼胎(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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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郁百合来叫衡南起床,惊讶地发现她已经坐在梳妆台前,头发还带着水汽。
“太太……”
“帮我化个妆,盛君殊说你会。”
“额,没问题!我很会化妆的。”郁百合快步拿来专业的化妆包,将衡南的脖子用环形颈托固定住,把一张脸微微仰起,看向镜子,“可是太太,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我结婚。”
“啊?”郁百合怀疑自己听错了,“结、结婚?结婚!老板怎么说的?”
“没怎么说,”衡南闭着眼睛,“他昨晚提醒了我,今天要结婚。”
这个时间,盛君殊一早就上班去了。郁百合一手掏出围裙里的手机,果然看到盛君殊给她发了信息,说今天要办手续,事无巨细地交代了要她做的事情,包括给衡南化妆,还有挑一件正式点的裙子。
郁百合深深地震撼了,一方面是为老板这种工作中插空结婚的行为,另一方面是感慨太太的淡定,这就是新世代快节奏的爱情吗?
不过她很快适应了角色,低头给衡南上妆,她闭着眼,浓密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翳。
在别墅休息了这些日子,太太不再有幻觉,睡得也好,黑眼圈淡得几乎看不出了……
拉开抽屉,架子上摆放着各个大牌的口红,按照色号分类,像是套装水粉颜料一样成排摆放,都是盛君殊给钱,她为太太准备好的。
一般人都会让这近乎浪费的排场晃得意动神摇,可惜衡南除外,她除了吃和睡,好像什么都不太在乎。
郁百合心里惋惜,自作主张地为大日子挑了一支正红色,指腹挡着,一点点沾在衡南的菱形唇上。
“沾个喜气。”她将红色晕在眼梢。
“再沾点喜气。”摩拳擦掌,又扑在双靥。
原本苍白的面孔,靠着星点的红色,仿佛被注入许多生机。衡南睁开眼,注视着自己的脸。
不得不说,盛君殊和郁百合将她照顾得很好。自生病以来,她好久没化过妆,骤然一打扮,差点没认出来。镜子里的女孩肤白唇红,竟有种光彩照人的意味。
衡南眼波一闪。
她怕水,怕幻觉,怕与人交往,甚至怕看到镜子里自己憔悴的样子。她曾经以为这一辈子,都要藏匿在灰暗中苟活,所以看到自己的模样,心里同时涌上酸楚和动容。
“叮咚——”门铃声响。
郁百合放下工具,匆匆跑下楼去。过了一会儿,一楼传来一阵嘈杂。来人七手八脚抬了摄像机,打光板,还有沉甸甸的带电线的工具。
衡南蓦然站起来,从抽屉里取了七八个粉红色的小盒子抱在怀里,哒哒下了楼去。
那些东西是她昨夜分好的糖果。
郁百合见她主动下楼,有些惊讶,忙解释道:“这是我们家太太。”
来拍照的人停了当下的动作,面面相觑,好奇而拘谨地仰头看着她。
衡南停在楼梯上,骤然见了这么多生人,心脏狂跳。
郁百合见衡南停在楼梯上,心里也直打鼓:“太太,下来吗?”
衡南慢慢地走下来了。她的头低着,眼睛往下垂,不看他们的脸,看到的只有几双穿着皮鞋的脚。
准备了几秒,往上抬见到着空着的手,就把那些手拉起来,把怀里小盒子往他们手里一塞:“谢谢你们来。”
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他们说笑声停止,连呼吸都安静了,只能听见她自己干而冷的声音,衡南背后生汗,越发越快,直到发完了七个,把剩下的一个搁在茶几上,如释重负地掉头走向了卫生间,坐在马桶盖上,长长呼了口气。
客厅里的人,这才在郁百合的招呼下,慢慢地坐下来,趁郁百合倒茶的功夫。几个工作人员,侧头道:“这也太好看了吧。”
“好眼熟,盛总的太太是网红吗?”
有人把那粉红色的纸盒子打开。
“嚯,喜糖啊。”
大家七手八脚捻一枚:“她好温柔啊,看着不像有问题。”
那两个女生还在轻声争论:“好像不是网红。”
“我看着像。”
“绝对不是。”
郁百合准备好茶点,冲客人们笑笑,正担心盛君殊忙着工作忘记了时间,他就开门回来,一分都不晚。
客厅里的一拨人见了盛君殊,急忙站起来,亲切热闹地与他握起手。
“谢谢你们。”盛君殊挨个儿握过去,“让你们破例跑一趟。”
婚姻署通常是不上门办理结婚的,特殊情况除外。是蒋胜不知道从哪听说衡南精神问题严重,怕见生人,专门帮他申请了特殊情况办理。
盛君殊心情很微妙,因为上一对让婚姻署上门办结婚手续的,是一对高位截瘫动不了的残疾人;上上一对,是一对年过八十不便行走的老夫妻。
“不客气呀。”工作人员们笑嘻嘻地晃了晃手上小盒子:“嫂子还给我们发了喜糖,盛总就别客气了。”
盛君殊怔了怔,他以为衡南在他叫她之前是不会下楼来的。
“来了来了,嫂子来了。”
盛君殊侧头过去,正看见衡南无措地站在走廊的阴影里。
她穿了一身深蓝色连衣裙,带衣领,衬得颈修长,脸上带了妆,晃得盛君殊愣了片刻。随后才发觉衡南神色局促,像是上了油彩的被拎到陌生人堆里的孩子,望着他的时候,黑眼珠盛着光。
看见衡南远远站在阴翳里,盛君殊心里像被针陡然刺了一下,他招了招手:“衡南,来个拍照就好。”
衡南慢慢地从走廊走过来,默然地走到他身边,他伸手一牵,衡南的手冰凉如玉笋,挣动了一下,他稍一握紧,她便任他拉到了椅子前。
移动背景墙慢慢铺开,鲜艳如旗帜。
两个人坐在临时搬来的凳子前面,没怎么费劲就拍好了一张照片。
盛君殊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放在膝上,客气地问:“可以了吗?”
摄影师皱眉看着镜头:“稍等一下。”
几个工作人员都凑到镜头前,似乎是出了什么问题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几个头挨头的人忽然爆发出一阵窃窃的笑声。
盛君殊问:“怎么了?”
“盛总,买一送一,趁着这个背景,再拍一张亲密一点儿的,留个纪念呗。”
盛君殊想拒绝。
几个工作人员便起哄:“都是专业的摄影师,盛总放心。”
盛君殊回过头看衡南。身旁的少女直挺挺地坐着,望着面前的空气发呆。
盛君殊默了片刻,朝着衡南的方向挪了挪,伸手从背后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
“什么呀这是,不够亲密。”几个工作人员指导起来,“头再靠近一点儿。”
“肩膀再靠近一点儿。”
“别那么严肃。”
有好事者,夹在其中高喊了一句:“嫂子亲一下盛总。”
盛君殊刚想婉拒,忽然感觉颊边到一阵极轻的香风扑过来,便僵住了。
“好好好!就这样,太好了!”
衡南自然没有直接亲上来。
她侧着头,嘴唇悬停在靠近他侧脸一厘米的地方,极有技巧地停住,她的眼睫垂着,轻而吸的呼吸,淡淡扫在他脸颊上。
盛君殊坐着,目视前方,半边身子都麻痹了。
太近了。
即使是前世最亲密时,衡南和他也不过肩膀挨着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从来没有用嘴唇靠近过他的脸。衡南知礼而矜持,他也从无任何逾矩。
更何况,这一千年,没有除了百合阿姨以外的任何女人和他在四十公分的距离以内讲过话。
这细柔柔的,若有似无的鼻息,像慢条斯理吐着信子缠上来的蛇,又像一缕盘旋的鬼烟,萦绕在他脸侧,钻进他心里。
随后,盛君殊被一阵笑声惊醒。
摄像机前的人挤成一团,憋着笑看他,像在看一个笑话:“正在盖章了,还有十分钟,二位就是合法夫妻。盛总可以不用绅士手。”
“行,好。”盛君殊顶着无数道嘲笑的目光,把悬空的手掌放下来,自然贴住衡南的肩膀。
两个女孩耳语调笑:“还这么局促。没看出来,好纯情哦。”
郁百合拿着鸡毛掸子扫过真皮沙发背,但笑不语。
纯情?
那是你们不知道,太太每天晚上都被折腾得睡一整天哦。
衡南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先前盛君殊碰她,她要么失魂落魄,要么情绪激动,竟然从无觉察,属于阳炎体的干燥灼热的暖流,竟然可以沿着他温热的掌心,极缓慢地从接触着的肩膀,一点点流转过她周身。
而她像植被向往阳光一样,无法抵抗这种可以驱散一切阴暗潮湿的暖和。
盛君殊觉察到身旁的人僵直的身体慢慢变得柔软,倾倒向他,仿佛要融化了一般。顿了顿,轻轻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点点加力,变作了扶正她坐姿的“捏”。
工作人员一拍手:“好啦。”
盛君殊让衡南坐好,站起来。在一阵恭喜声中接住了两册烫金小红本。
打开看了一眼,他又忍不住放在眼前看了一眼。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他们窃笑之后,还非得再给他们拍一张照片了。
结婚证上的两个人,男的英俊而面色严肃,女的貌美而眼神放空,中间隔了一大段不尴不尬的空气。
整个合照上,写满了四个大字:“貌合神离。”
*
送走了工作人员,盛君殊把证件递给衡南:“衡南,这就结婚了。”
衡南低头扫了一眼照片,略微沙哑地“哦”了一声。
盛君殊心情有些复杂:“不要跟师兄客气,以后想要什么,缺什么,就跟百合阿姨说。”
衡南点点头,没说其他的。盛君殊对于她的反应,也没什么意外。
“我帮你们收起来吧,这么重要的证件可不能丢了。”郁百合说。
盛君殊:“找个画框把内页裱起来,摆在太太床头柜。”
郁百合微妙地看他半晌,压住脸上表情:“……哦。”
上一次肖子烈假扮衡南的未婚夫给盛君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唯一的期望,只不过是衡南能够把结婚证上他的照片,还有他的名字深深记住,以后在外面,不至于认错了老公,随便跟着别人跑。
盛君殊身子一倾,顺手拾起了桌上另外一张照片。
这张快印照片是个瞬间抓拍:他垂下眼,衡南回过头来亲吻他的侧脸,齐肩短发遮住耳朵,只露出红唇和一部分翘起的睫毛。
阴差阳错,虚假暧昧,却分外和谐。比结婚照那张和谐得多。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把皮夹里的公交卡抽出来,把这照片塞进透明层里:“那我先回公司了。”
衡南瞭他一眼,仍坐在沙发上按动遥控器,把声音开大一点。电视的声响充盈了空旷的别墅。
不知是因为上午结婚下午就去上班属实有些离谱,还是因为衡南的背影太孤单柔弱,盛君殊的步子怎么也无法迈动。
他快步上楼去,拿了个粉红色的盒子下来。
去艾诗橡胶厂调查时,负责人盛情难却,一定要送一点厂里的产品给他,盛君殊就要了一款新的舞蹈鞋。
他知道衡南从前喜欢跳舞,穿的就是这款鞋底带玉兰花标志的舞蹈鞋,他知道师妹鞋子的尺码。
“这个送给你。”盛君殊把盒子放在桌上。
衡南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把盒子掀开,柔软的粉红色芭蕾舞鞋一点点露出来,她动作停住,眼里的笑容褪去,蓦然变了脸色。
这一秒内世界寂静。
“衡南?”盛君殊惊疑地问。
衡南霍然站起来,转身上楼,盒子紧紧捏在她手里,捏得几乎变形。那绝不是一个喜爱的、高兴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