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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鬼胎(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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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我睡觉时总是胸口疼。”
隔着柜子,衡南沉静地说话,声音和口吻都带着一种好听的冷意,像极了记忆中那个二师妹,“我梦到许多画面,我好像梦到了你,还有你的师妹。”
黑暗里,她看不见对方任何表情和影子,只能感觉到阳炎体的气息守在柜外:“你就是她,你们是同一个人。”
盛君殊说话,语气虽然平铺直叙,但自带一种笃定,十分令人信服。
“原来是睡得不好,那我让郁百合给你做点安神的汤。”盛君殊想到那大概是天书导致的梦魇,“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但你确实曾经是我的师妹。梦里的就是被你忘记的,以前发生过的事。”
衡南默了一会儿,好像真的信了:“那,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盛君殊实在开不了口说师妹以前暗恋他,只好道:“就是普通师兄妹的关系。”
“那为什么结婚?”衡南有些疑惑,又好像恍然大悟,“你需要一个空壳婚姻?”
“不是……”盛君殊闭了闭眼,“我们本来就该结婚。这是师父赐下的姻缘。”
“师父?”
“以前你和我都是垚山的弟子。我们师从于天师丹东,入门派时,我十岁,你八岁……”
衡南缓慢地眨了眨眼睫,她已经见过那么多可怕幻觉,盛君殊描述的离谱的过往,便不足为奇,甚至还有一点真。她开始回忆梦里的画面,甚至真的幻想出她在垚山的过往。
年少时遭遇委屈,谁没有幻想过自己拥有隐藏身份?她也在日记本里幻想过有人能将她带出那个冰冷的家,带到她该去的地方。
如果是那样,倒像是当年噙着泪埋下的伏笔终于生效。即便有了一桩包办婚姻,也不影响她的心情。
盛君殊等了半晌,衡南没答话,不禁有些忐忑:“你要是不愿意结婚,有其他想法也行,我们……”
“要结。”衡南打断,“我不想再碰见‘小叶紫檀’。”
干脆得让盛君殊愣住,所有的腹稿都忘了干净。
衡南在静默中等了一会儿,迟疑地问:“你不愿意吗?”
盛君殊说:“下周一就结婚。”
*
郁百合贴在门口听了半个小时,里面一丝声响也没有,心里正猫爪子挠一样的担忧,门忽然被推开,撞得她后退数步,捂着额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两人。
衡南眼睫垂下,白皙的手牵在盛君殊手里,衣冠整齐,脸上也没有泪痕。
老板今天不是那么禽兽,竟走了温柔路线。
盛君殊的目光疑惑地扫过郁百合额头上的红印:“吃饭吧?”
“好的!”郁百合甜蜜地看了看眼前的一对璧人,奔向厨房。
盛君殊按遥控器,把餐厅墙上的投影仪打开,回头问衡南:“有没有想看的节目?”
衡南拿筷子戳着糯米丸子,摇了摇头。她已经将近四年没有看过电视了,对现在流行的节目和明星也漠不关心。
盛君殊也差不多的情况,想了想,问:“那看案卷?”
郁百合的笑容僵在脸上,这大好的浪漫夜晚,两个人一起看案卷?衡南竟然点了点头,把丸子喂进嘴里。
盛君殊说:“有点吓人,要不还是算了。”他忽然想到,如今衡南应该很怕怨灵。
衡南向他靠了靠,摇了摇头,意思是有阳炎体在,她无所谓。
让师妹慢慢有胆量接触人,早日回归正常生活也好。抱着这样的想法,盛君殊把U盘递给郁百合,以前他时常在晚饭时间看案卷,郁百合早已见怪不怪,接过来插到投屏下方的一台主机中。
天师的案卷不同于警方由照片和文字构成的报告,在盛君殊牵头下,垚山的天师先一步用上了国外的最新科技,可以根据当事人的文字描述,利用人工智能绘制出画面,连缀成视频,这样就能还原当事人眼中怨灵出现的全过程。
郁百合看着那帘子后像壁虎一样的人影,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从帘子后一闪而过的,确实是一个佝偻的、蓝色上衣的老妇人。她虽然跛脚,可倒着奔向李梦梦的速度快得不像人,盛君殊按了暂停,如有所感,看向自己身旁的人。
衡南的勺子悬在空中,一双猫儿眼,直勾勾地盯着画面一动不动,眼里都映照出一抹亮色。
盛君殊有些紧张地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衡南的指尖,点在蓝上衣背后的白漆玉兰花上:“舞蹈鞋。”
“什么?”
她跳舞十年,不知穿废了多少双软底舞鞋。压腿练功,穿鞋脱鞋,低头时总会看到的……
“是芭蕾舞鞋的商标。”
*
蝉鸣声声,艾诗橡胶厂被掩映在墨绿的树丛中。
“芭蕾舞鞋的鞋底里面有一块橡胶鞋板,鞋底外有一块皮质底,我们艾诗主要生产橡胶制鞋板,刚还有一个分厂,生产皮革,刚好是一条产业链。”艾诗橡胶厂的负责人介绍道,“所以玉兰所有的舞鞋,都是委托我们厂生产的。”
盛君殊和艾诗厂的负责人走在太阳炙烤的街面上,后面跟着亦步亦趋的张森。盛君殊向院内看去,迎面三三两两的女工相携而行,上身穿的就是李梦梦见到过的绘有白玉兰的蓝色工厂制服。
负责人听闻天师来意,面露难色:“我们厂的女工有三千多个人,流动性很强,有很多人只干几个月的短工。要找一个以前干过的人,难度太大了。”
盛君殊:“她一只眼睛坏了,左手臂骨折,一只脚掌外翻,应该很好找。”
负责人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盛先生,我们厂有规定的,不招残疾人。”
盛君殊沉吟片刻,停下来侧头看着他:“工伤呢?”
负责人仰头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这几年工伤赔偿的,没有伤这么重的。再早的我就不清楚了,那时候我没调过来,厂子记录也查证不了。”
盛君殊和张森对视一眼。
线索似乎断了,张森不住一脸愁苦:“老板,这艾诗厂找不到人咋、咋办?”
盛君殊默了片刻,转了个向:“回长海小区,看看有没有水。”
“为啥呀?”
“你还记得怨灵第一次出现,李梦梦听到的话吗?”
张森:“‘妹,我口渴。’对了,她说她、她口渴!既然要、要水,估计就会去找、找水。”
*
长海小区年代久远,是外国投资商早年建的,几栋以连廊连在一起的居民楼围出一个狭小中庭,楼道里散发着常年发霉腐朽的味道。
盛君殊扫一眼,楼房连得密不透风,中庭小而阴暗。
按照风水,楼的布局不好,没有开口,万恶汇于中庭。
长海小区在建设之初有过一个喷泉,但没过多久,喷泉就因为资金问题停喷了。张森伸着脖子看了一眼,池子里被填了垃圾和土。
“喷泉没了,就只剩下排水明沟了,但不下雨,明沟也、也没水。”
盛君殊仰头看着楼宇圈出的小块灰白色的逼仄天空。
这个小区就没有一处有水的地方吗?那名老妇人说口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两人中午就在长海小区外的小餐馆解决。店是张森选的,黑板上拿粉笔写着“本店特色:古法烧鸡”,旁边画一只鸡腿,张森就馋得走不动路了。
盛君殊看见他的样子,直接走了进去。
头顶吊扇呼哧呼哧地扇着热风,坐在小板凳上,等待上菜的过程中,盛君殊看着手机,一言不发。
张森放松地看菜单。这么多年来,一旦盛君殊想不通什么,就会有一段时间不大说话,其实是在脑子里捋线索,整个人是放空的,这时候就算跟他说话,他也是敷衍着回答,张森习以为常,不去打扰他。
但是不一样的是,盛君殊从前只是自己发呆,这还是第一次玩着手机沉默。
张森有点儿好奇,无声无息地绕到盛君殊后头,想看看老板在玩什么,结果看见了一排扎眼的粉红色的按钮:“与TA通话”“给TA喂食”“自动发球”。
这熟悉的界面,张森一双三角眼微微睁大——这、这不是宠物摄像头的界面吗?
盛君殊看着手机屏幕。
他并不是故意选这一款摄像头。只是因为满足伪装成小盒子,还能在暗处角落把晃动的物体拍得很清楚,同时还能随时在手机上同步这三个要求的,只有一款多功能的宠物摄像。
宠物摄像软件有个功能,一旦红外摄像头感知到前面有物体晃动,就会自动开机,同时给他的手机上发送一条信息,提醒主人“不要错过美好的瞬间”。
刚才收到推送的这个,是安在床底下的那个摄像头发出的。他下意识点开的时候,里面还是一片黑。盛君殊迟疑地看着这片黑。
片刻后,镜头前忽然有了一缕光线,一张小小的人脸出现在镜头里。
张森倏地被吓跑了,捂着脸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
盛君殊不知道衡南为什么会出现在床底下。
衡南是趴着进来的,手上握着一只手电筒,少女胳膊肘撑着地,身上只薄薄一件薄荷色吊带睡裙,衣领松垮垮地垂下来,大片瓷白的肌肤都清晰可见。
非礼勿视,盛君殊立刻伸出手,挡住了镜头下方,自己给画面裁了个边,疑惑地看着一切。
衡南钻进了床底下后,翻了个身躺平,竟闭上眼睛安然入睡。镜头中,能看到她的长睫,随着呼吸浅浅地起伏。
盛君殊不禁分了缕心神想:那么大的双人床,为什么要到床下睡呢?床下有没有打扫干净?难道又做噩梦了?又想,他得多了解衡南,才会在床下也装上了摄像头。
盛君殊手指僵硬,不慎碰到下面一个按钮:“和TA通话。”
正此时,桌上“咣”地放下一个大盘子,店主中气十足道:“来,二位的古法烧鸡。”
盛君殊头皮一麻。
再低下头,一阵强光射过来,手机又过曝白屏了。片刻后,镜头被一张凑近的狐疑的脸蛋占据。
离镜头太近的物体,都会产生一些畸变。少女举着手电,几乎贴在镜头上,就越发显得眼睛硕大,而下巴尖细。
那一双眼睛形状流畅,端庄雅丽的扇形褶,截断在要人命处,留下眼尾一段欲说还休的起翘。
浓黑的睫毛极尽妩媚,下面偏偏是一对冷淬宝石一样的瞳孔,亮得像霜雪擦洗过,冷傲而戒备。
盛君殊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衡南的眼睛。
原来印象里,总是温温柔柔笑着,端庄而毫无棱角的衡南,竟然有这样一双漂亮而……无情的眼睛。
下一刻,这双无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蔑的笑。
摄像头刺啦了一下,彻底黑屏了。
盛君殊:“……”
解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