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夜色凉如水》共云齐

4、承恩宠

　　逸贵妃真乃神人，不消几时，便把新晋的于答应打听了个底朝天。

　　据说这位于答应小七，家世十分普通，即便是在小宫女儿里排号，也难以跻身富足之流。性格上无功无过，就是总有些愤愤的，很有不满当下的生活的意思。好在，她素日做事甚为认真。她原先刷过恭桶，臭气熏天的木桶教她刷得光洁如鉴，深得嬷嬷器重。后来，便被提拔到梅苑做了洒扫小宫女。自打于答应负责此事之后，梅苑上下焕然一新，地上连片枯叶子也无。是以于答应深得上上下下的小奴才敬服。连原来与她共事的小宫女都赞道：“于答应，真真儿是个能人。她如今成了皇上的人，也算是有福。”

　　“可见，为人倒是不错的。可以亲近亲近试试。”逸贵妃吐着瓜子皮，下了结论。

　　一旁的温嫔合上书页，补充道：“听说人也极美，是真绝色。”

　　我插嘴：“貌美如花。”

　　温嫔颔首，对我突飞猛进的成语水平深感满意。

　　我乃平民出身，自幼不得教习，不过从主子那里认识了几个字，勉强不是个睁眼的瞎子。宫外，还不觉如何。入了宫，发现个个能说会道，难免令我对自己是个文盲的事实耿耿于怀。也曾偷偷觅得两本书，无奈不得要领，看得头昏脑涨。温嫔是个好文墨之人，觉察到我有求知之心，大喜，遂毛遂自荐，做了我的老师，天天带着我读书习字。不出半月，便有起色。我愈发高兴，天天黏着温嫔。这会子冒个成语，也是为了彰显我认真的态度。

　　逸贵妃打趣：“呦，瞧把你厉害的。”

　　有关于答应的谈话就此打住。用逸贵妃的话说，皇帝老儿“轻薄放荡”，他身边的姑娘，一茬子一茬子地换。新添了个谁谁谁，那都算不上件稀罕事了。

　　皇帝乃人中龙凤，四处留情算得了什么？那是姐妹们的福气！

　　只是，没料到，这般福气，很快就降临到了我的身上。

　　这日，皇上近前的苏公公到我这来，眉开眼笑道：“恭喜小主……”

　　心中麻木地痛了痛。余下的话，不必细听，见到苏公公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

　　终是要过最后那一关了。

　　这，毕竟是大紫明宫啊。谁能摆脱得了皇上呢。

　　剩下的时候，我都木木的，由着翡翠为我梳洗打扮，把我塞到承宠的轿辇里。四下寂静无声，只可闻得太监踏踏的脚步音。我被他们抬着，在大紫明宫漫长的走道上晃晃悠悠，禁不住想起那日，在雨中嚎啕大哭的场景。一时间，恍如隔世。前段时间，皇上许是忙于朝政，冷落了后宫。所以，我才能有功夫同逸贵妃搓麻将，同温嫔学念书，同梅妃闲话打趣，同莫常在——因了亦慈公主的缘故，已经是娴贵人了——逗孩子。所以，我才会天真地认为，日子会如此过下去，长长久久，平平淡淡，安安稳稳。所以，我才会忘了，我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生生世世，都要服侍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生生世世，都无法脱离大紫明宫的桎梏。天呵，我总怀着糊涂的痴想，认为只要见不到皇上，就能欺瞒自己，日子与宫外的日子是一样的，天是远的，地是阔的，有人可爱，姐妹间一团和气……天呵，竟连这一点卑微的念想，都要夺走么？

　　心如刀绞，行至皇殿。我努力地做出一个笑脸。宫人们将我放下。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我听着自己愈发急促的呼吸，不由得害怕起来。

　　卜，卜卜，卜卜卜。

　　我紧张地蜷起手指。

　　他来了。

　　我不知作何姿态，只能急急闭上眼睛。巴望他走得慢些，再慢些。

　　温热的呼吸近了，我听见男人低沉的笑声：“你在装睡。”

　　脸腾一下子红了个彻底。讪讪睁开眼睛，小声道：“皇上。”

　　男人生得极俊俏。剑眉星目，气度不凡。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懒懒地拨弄着我的头发：“怕？”

　　我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男人又笑了：“为什么怕？”

　　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怯怯地向被子里缩了缩，喃喃道：“就是……怕。”

　　“没关系。”男人越凑越近，嗓音沙哑：“很快，你就不怕了……”

　　衣衫剥落。一夜颠鸾倒凤。

　　结束后，他显得有些疲乏，缓缓揉着沉沉的眉头。我心跳如鼓，乖顺地服从着他的支配，贴在他的胸膛上。仍旧是放不开，整个人僵得如一块长长的木头。

　　他低头看了看我，突然笑了：“对了，有个好东西。”

　　我抬头，晶亮的眼睛迷迷糊糊望着他。

　　他探身摸索了一阵，淘出个枣子来。

　　不知何意。

　　我满腹狐疑接过。

　　皇上搂着我，道：“你可知道，民间嫁娶时，新妇要吃枣子，寓意为早生贵子。”他蹭蹭我的额头，在我耳边轻喃，气息拂过耳廓，酥酥麻麻：“朕也希望，你能早早给朕添个孩子……”

　　鼻息越来越重，皇上终于累了，伏在我身上，沉沉睡去。

　　我怔怔地望着窗幔。

　　枣子么？

　　风过，树叶沙沙作响。挺拔的枣树，密密麻麻的叶子里潜伏着颗颗硕大的青枣。我兴高采烈地爬上树，把枣子当成石子儿，咻咻地掷下去，掷得那群顽劣的小男孩儿作鸟兽散。看着他们屁滚尿流的样子，我乐了，在树上哗啦啦摇起枝子来，不多时，地上便铺了满满一层。此时，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男孩儿走过来，捡起一颗枣子，又捡起一颗枣子。

　　我恼了，这可是我晃的！

　　咻！一颗枣子掷出去，正中他的头。男孩哎呦一声，抬起头来。

　　我凶巴巴道：“做什么呢！”

　　男孩儿痴痴地望着我：“我么？我捡枣子咧……”

　　这是我和夜郎的第一次会面。

　　想到这里，兀自好笑。他那时真傻，我那时也真傻。笑着笑着，悲从中来。

　　夜郎，夜郎，那个爱吃枣子的夜郎，现在，我又有枣子了，皇宫里的枣子，世界上最好吃的枣子。比那棵树上结的甜多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来呢？

　　思及此，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