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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流落周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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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岸后的纪岚已经半死不活了。开闸后的那条渠连通了各处地下暗河,地下暗河又与各河道相接,经络般四通八达。他废了好大的劲登了岸,整个人在水里泡得太久,都有点发肿,身上到处都是泥沙,落魄得像个乞丐。
他将靴子里的河水倒出来,边拧衣服边观察环境:此刻他在一座桥下,对面路边典雅大气的酒楼他恰好认得——天下闻名的醉阁。
看来这里是周城。他想起密道中那人提及的冀安,与此地南辕北辙。
先出去吧。想必那些人已经发现赵易有问题,向各处发了消息。反正他已恢复原貌,不会查到他身上,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打定主意后,他拐出桥底欲上阶,却与迎面跑来的一人撞上,两人俱是一仰,上边人稳住了,下边人却游得早散了架,晃晃悠悠站不住,踉跄着又掉下了河。
岸上的人看他没有上来,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纪岚平白呛了几口水,心情很不好,但是对方把他捞了上来,他不好发作,按下火气道谢。
面前的人一脸真诚地连连道歉,还帮他拍背顺气,他的火气消了下来,这才注意到这人身后还藏了个小孩,一头短发,脸黑黑的,像个男孩子。可纪岚是个易容高手,一眼看出这是个小女孩。
“不知是谁带着个女娃跑了。”
他想起这句话,眼睛亮起来:有没有可能——他们在找的人,被自己先遇上了?那跟着他们,自己岂不是也能顺藤摸瓜?他心底算盘打得噼啪响,脸上的笑很热情:“我叫笑洲,兄台是?”
“在下祁骞。”
纪岚用眼神示意,看向阿识,阿识的脑袋往祁骞背后缩了缩。
“阿识,”祁骞捋开黏在额头的几缕湿发,“虽是男孩子,但怕生……”他明显不会说谎,眼神都在闪躲,看得纪岚好笑。男孩子这件事,就没有必要强调了吧?
“我跟你们一起走。”
“啊?”祁骞愣了。这人相识不过片刻,怎么这么突兀?
“我跟你们、一起走。”纪岚掷地有声,一指阿识,脸色不似在开玩笑,“她是个小姑娘。”
阿识在祁骞背后浑身一抖,祁骞手攥成拳,忍下心中的慌张:“不是。”
“别装了,”纪岚赌上一把,开门见山,“你们有麻烦。”
祁骞的脸色都白了,这个人……
他感觉阿识扯了扯他的衣袖。
她从那夜之后就知道了“多说多错”的道理,不怎么开口,现在却说话了:“有很多人追杀我们,你不像是坏人,不要跟着我们的好。”
眼前这人脸肿得看不出原样,笑得却很耀眼:“小识不怕,哥哥保护你。”纪岚一看祁骞,“们。”
于是,原来的二人逃亡变成了三人行,不过经过纪岚之手,阿识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小男孩,祁骞走在路上也放心多了。
“这周城不对劲。”纪岚现在浑身无力,全凭祁骞搀着,“这白天路上都没几个人,连醉阁都门可罗雀,听说平常这里是商贸繁荣之地,怎么这副样子?”
“据说前几日城北顺水漂过来一个男子,被人捞了起来,救在家里。”祁骞一路拖着他,说起话来也喘,“后来那男子出现发热的症状,那家害怕是瘟疫都不敢留着,将他丢在废庙里自生自灭。”
“然后呢?”
“那家人突然也开始高烧不退起来,这事传出去后人心惶惶,非必要时刻都不出门。”
“那人还活着吗?”
“应该是……听说今早他一直疯癫地喊‘救江阳’。”
纪岚一把反握住祁骞的手:“救什么?”
祁骞没想到一个虚弱的人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舌头都有点打结:“江、江阳,许是个……他牵挂的人吧。”
不,不!不是人名,那人是谁!
纪岚心情猛地一激荡,挣开祁骞的臂弯摇摇晃晃稳住身形:“他在哪?”
祁骞连连摆手:“你不会是想去……不行,自崇明巷东起早已被隔离,进不去的。”
“我一定要去。”纪岚盯着祁骞。
“那……”见他姿态强硬不容自己拒绝,祁骞动摇了,“我和你一起。你这个样子……”
“若真的是瘟疫呢?你去了她又如何?”
“啊?……”祁骞显然没想好。
“我也一起去。”阿识仰起圆圆的脸,“我不怕。”
纪岚摇头:“你们只需告诉我如何走,在桥下等我。”
崇明巷东口百余步,一座废庙里。
一个衣衫褴褛、干瘪地几乎脱了形的人疯疯癫癫地抱着一口枯井,嘴里仍在嚷着“快出来快出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井口,仿佛真的有什么东西要从黑黝黝的井底钻出来。他盯了半晌,忽然又对空气做了个虚抱的手势,露出满足的笑来:“你出来了,我们一起,一起……”
废庙,荒井,一个染着瘟疫的疯子。
呸,晦气。
这诡异的景象看得刺客毛骨悚然。杀人杀多了会忌讳乱力怪神,他狠狠啐了一口,心里有些发怵。但转念又一想:不就是个病秧子,忌惮个屁,这把完了有重金,干这行就是讲个人为财死的道理,还等着干嘛?动手。
一道黑影掠风而出,隔空向井边毫无防备的人挥出一道银芒,那疯子闷哼一声倒地,捂住脖子拼命地扑腾,就像一条搁浅的鱼。不过瞬息之后,就是一条翻着白眼的死鱼了。
刺客全身上下裹在黑色中,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不想停留过久,一瓶化骨不客气地尽数招呼到死者身上。化骨昂贵,却是最快捷也最安全的处理方式,再者,与自身安危还有酬金相较,它也算不上什么了。他跃至庙顶,冷眼看化骨起效,迅速将那人吞噬地一丝不剩,然后纵身向南面房顶一跃,消失在重楼之间。
确定黑影不会再折返后,纪岚从一座楼阁中现出身影,面色阴沉。有人提前知道了那人的身份,赶在他之前痛下杀手。
那刺客飞出的那枚锁喉钉,他绝不会看错。
“笑洲哥哥,笑洲哥哥……”附近有人压着嗓子喊他,纪岚回过神,看见阿识在对面楼屋檐下朝他挥手。他跳下二楼,踉跄了几步:“你怎么来了?”
阿识拽着他的护腕就要走:“有兵来啦!快走,他还在路口呢。”
这个“他”,当然是指祁骞。
祁骞和阿识藏身于桥洞中,却听见自远而近的脚步声,其中混杂着甲胄摩擦的独特声音。这声音令他们产生条件反射——要么躲,要么逃,他们将身子尽可能蜷缩起来,躲在阴影里。幸运的是,那队士兵的目标并不是他们,那些脚步声从两人头顶越过,向东面去了。
安抚着仍在微微发抖的阿识,祁骞也心有余悸。但他突然想起,笑洲还在东巷附近,被发现闯入崇明巷内是要被斩立决的。再者,他怎么可能应付得了那么多人?于是,他带上阿识从醉阁后的巷中抄了近道,让阿识赶在那队人之前给笑洲报信,由他守在崇明巷口暗中观察动向。
祁骞躲在巷口拐角处大气也不敢出,清晰地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心中焦灼。若是阿识和笑洲已经回头,那么这时候被撞上,三人都是个死。若是他在巷口将他们引开,那之后就是他一人的事情了。
他几乎是在焦灼中立刻做出了选择——这一命抵两命的交易,功不唐捐。
决定是这么决定了,他的腿却不听使唤地软下来。祁骞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在心底骂自己:软弱无用的东西,什么时候才撇得开懦弱!激于义而死乃君子所为,己之所为无愧于心更无愧于天地,死后见到娘,也算对得起她老人家的教诲了。
娘,儿来陪您!
祁骞抹了把热泪准备动身,却硬生生一顿——那脚步声却往西拐去,正好错了开来,越来越远。他偷偷探头,正好瞧见一抹队尾左拐进了另一条巷子。
危机暂时解除了。他靠在墙上,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里衣已被冷汗湿透了。
这时,阿识将纪岚带过来了。纪岚一看他脸色这么白,心里猜了个大概。
“他们进闻巷了。”祁骞往西一指,看看纪岚,“怎么样?”
“他被杀了。”纪岚扭头看向祁骞所指处,“刺客向南跑了。”
“我们是从南抄近道过来的,没有看见人。”阿识很困惑,“那队士兵向东过来的时候,就没有遇到他吗?”
闻言,一线灵光闪过,纪岚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我们跟上去。”他打个手势。
三人相处时间不长,祁骞两人完全可以向他提出异议不去,但奇怪的是,纪岚身上所带有的决策力与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使二人不由自主地便选择了跟随,三人悄悄往闻巷那边靠过去。
此时,闻巷。
之前将那疯子捞上来的这家人之前就住在这里,感染后病情发展地极猛,一家子里年幼的孩子先去了,剩下的则被其他住民撵出了城。巷子里有之前和他们接触过的,一见这仗势,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去,天天在瘟魔的阴影下担惊受怕。
但就算天天烧高香,巷子里还是有人突然开始上吐下泻起来。
“快带着他滚!”一个妇人提着把扫帚远远地指着女孩子,惊声尖叫起来,“滚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许多住民站在妇人的后边对女孩子怒目,嫌恶的神情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
那女孩子年纪还小,面对这情形不知所措,泪水糊了满脸,扑通一跪,响头磕了一个又一个,哀声乞求:“请各位救救我爹吧!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啊!请大家发发慈悲,救救他,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