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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郴州城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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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历七年初春,有人表面从容背着他的整个世界踏上远方,却在夜深人静之时辗转反侧,被时间的鞭梢抽得难以入眠;有人在边境拼死抵抗蛮夷的侵略,苦守着岌岌可危的郴州城,翘首企盼援兵的到来;有人却在玉阶前享受着笙歌燕舞,纵饮欢歌,在盛世的虚景里醉生梦死。
熙京东北五百余里,郴州,射声营困守孤城第一百二十五天。
“将军,城中粮草已近枯竭,我们……最多只能再撑三天了!”副官程羽扬上了城楼,站在纪澄身后。
“三天……”纪澄舔舔干裂的唇,舌尖尝到了苦涩的味道,“羽扬,落日下的郴州,很美吧?”
程羽扬未抬眼就湿了眼眶。郴州是他出生的地方,虽有痛苦的记忆,但也有难以忘怀的时光。他站在这城墙上看了这么多年落日,又怎会不知落日下的郴州之美?那些生动的画面那么鲜明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成为一生的灵魂印记。
他扭头向城外望去,十里外黑压压的都是敌营,想到这些自诩文明却茹毛饮血的蛮夷几天后就要将沾满血污的铁蹄践踏在他的净土之上,一股带着不甘的愤懑就攫住了他的心,让他忍不住将困惑已久的问题说出了口:“将军,使者去熙京求援已一月有余,为何还不见回信?难道他们就不怕郴州城破之后,敌军南下直攻京城吗?京城不会抛下我们不管的吧?”
纪澄没有开口。两周之前的夜晚,从熙京来的密信中说,京中处在多事之秋,祭天典礼也即将举行,正是需要军队值守的关键时期,若是调离军队,城中面临无兵可守的尴尬境地,这是万万不可的,故请他自行向邻城借兵。
邻城借兵……他看着密信苦笑。很早之前他就派人向邻城太守送了信,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借兵给他。从使者带来的回信中,纪澄从那些弯弯绕绕的借口里读出了他们的真实想法——熙京的人都没有发兵救援,他们趟这池浑水又有个什么劲儿?若是抵御住了,论功行赏,大头都是你纪将军的,籍籍无名的自己又能捞到多少油水?况且看这形势,即使加上他们微弱的兵力支援也并无大作用,郴州沦陷已是早晚之事,一旦失守,那可是诛族之罪,谁敢冒险?不如明哲保身,安稳一天是一天。
看密信在蜡烛的舔舐下寸寸燃为灰烬,纪澄心如明镜——这下真的,只有他们自己了。
守城如今已四月有余,他始终隐瞒着这个秘密,不曾对任何人讲,面对程羽扬当下的问题,纪澄凝视着面前这张年轻的脸,看着那双眼里燃起的热烈的希冀,令素来性格强硬、行事无悔的他也不由得心一软,质问起内心来:是否真的做错了?你忍心隐瞒着真相,让这群正值华年的将士跟着自己送死,在无望的等待中结束他们本应更美好的一生吗?
他思忖一会开了口,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羽扬,少年从军,如今已八载有余,可曾后悔过?”
纪澄是程羽扬年少时就追随的偶像,他们相处很久,却鲜少面对面讨论这些事情。程羽扬未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愣成了只呆头鹅,看得素来严肃的纪澄也现出了笑意。
“将军,我从不后悔。”程羽扬跟着笑了,一张俊脸上神采飞扬,“以前,我妈为了生我难产过世了,好多人说我命中带煞,把我赶了出去,我从小在郴州街头长大。”他语气轻松,甚至是轻快的,说出的话却惹得城墙上值守的数十个士兵纷纷投来了同情的目光,但他却不在意,“每天啊,我就守在那些酒家的后门,等有人出来倒剩饭,我就偷偷去掏点吃,要是被他们发现的话会被打走。那时候好多流浪猫都来抢,但它们都抢不过我。”
他笑嘻嘻地揭开过往少年的疤痕,寥寥数语却勾勒出一段令人心酸的过往。表面的云淡风轻下,又是多少年的忍饥挨饿、夜不成眠?纪澄惊觉,多年的征战使他的心神倾注于一场又一场的战事之上,他对敌方将领了若指掌,对周围人的了解却如此浅薄。
“将军,”程羽扬敛了笑,黑黑的眼睛直视他,“十二岁那年风雪夜,你下马递给我的那块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是我此生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若没有那天将军你伸出的手,程羽扬早就饿死在巷口,更谈何今日呢?”
纪澄微微抬头看向眼前的青年,八载春秋弹指而过,曾今面黄肌瘦的弱小少年长成了比自己还高的青年剑客、军中副使,不禁一阵唏嘘——可能自己是真的老了,老到守住一座郴州,也如此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是夜,主帐内。
城里传来报更人的铜锣声,已是二更天,纪澄却仍未睡下。他已经在灯前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目光凝在案前的那幅郴州图上。
子时,纪澄将数十名心腹传至主帐内。
“大家都知道城中的情况,我们的粮草急缺,许多人已经嚼了数天野菜了,总有一天连野菜也会被挖完,这样下去只能是坐以待毙。”
“将军,您告诉我,我们是不是没有援兵了?”发问者身高八尺,满脸髭须,乃东营校尉王卢。
他这句话一落地,大家在刹那间都陷入了默契的沉默,数十双眼睛齐齐看向纪澄。
纪将军没有再选择隐瞒,而是直接点了头,众人的脸色灰败下来。
“熙京那群老匹夫,是要直接让我们送死!”南营副尉吴秀攥拳愤然出声。
“什么时候的消息?”王卢粗砺的声线再度响起。
“约半月前。”
中营的朱寅朱卯两兄弟对视了几眼,朱寅开了口:“我们理解将军的做法,稳定军心是战时一大要务,若早知孤军作战,兄弟们可能撑不住这么久。”大家点点头,但情绪仍有些低落,是程羽扬率先打破了死寂:“各位不必灰心,跟着将军这么多年,大家什么困境没有遇到过,难道还怕这一次?人道‘置于死地而后生’嘛。说来也不怕大家笑,我这个没读过多少书的毛头小子也就只知道这一句了。”
被他这么一搅和,大家都会心一笑,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一句话间都迅速敛了愁绪,讨论起对策来。
北营校尉钱启摩挲着下巴:“眼下北面十里开外驻扎着数千敌军,我军五营现下不足千人,正面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只能选择侧翼突袭。”
“我正是这样想的。”纪澄手指一点图上城南方向,画了个圈,“此地是姜阳山,山势险峻,陡崖众多,不适合翻越,若我军退至山林,敌军一放火逼山,我们惟有死路一条。他们知道我不会从这里走,所以在南侧布置的力量一定是最为薄弱的,我们就从此处突破。”
“夜袭南翼,声东击西?”朱家两兄弟心领神会。
“不错。”他沉吟片刻,“此计划很冒险,一旦实行便意味着我们再无退路。”
一番静静的思量之后,桌旁十三人,无人提出异议。
“好。”纪澄一指城南,“那么,我们就定于明晚二更行动,听更声行事。钱启,二更一到,你率先带一队北营军从南门潜出,伺机偷袭——动作要轻,我会安排人暗中助你。同时羽扬也会带军候在南门处接应,若是事成,以三声哨音为号,羽扬会与你会合。万一突生变故——切记不要恋战,及时后撤。”
“末将领命。”
纪澄点头,大手一挥,指向图上郴州西侧:“常凌,你和吴秀带南营兵在城门处静候,若见南侧火光大盛,城西一侧敌军有异动,就及时行动——王卢,你负责西侧,注意南边火光信号,留意敌军动向。”
三人郑重应了,纪澄将目光投向两兄弟:“朱寅朱卯,中营是我军的主要力量,北侧敌军最多,北城门就由我们驻守,若是敌军偷袭,我们尽全力拖住,为其他兄弟和百姓争取更多时间。”
“遵命。”
“城中百姓也需撤离,西营安排四队人,分两组轮流骑快马在东西、南北两条线上来回将消息散布给百姓。为防止城内有细作,西营其余人分三队驻守于东西南三侧,没有特令,任何人不得出城;傍晚时,西营所有人分批将百姓聚集起来,在南门附近暂时安置。”纪澄嘱咐道,“钱启,你成功后带兵先匿于南侧隐蔽处,吹哨发号,待西营听到哨声护百姓撤出城、暂避姜阳山脚,再与后方副使汇合。”
“遵命,将军。”
“城中数万人,撤退需要不少时间,恐会耽误城东西两侧兄弟们的计划。”西营校尉周冯面露忧色。
“两个时辰为限。”纪澄沉吟,“但只要我们有机会,就最大限度地为他们谋取生的机会,我相信大家的能力。”
“明晚二更,我们一起置死地而后生。”灯光中的纪澄神情坚毅,气沉如水。他的存在就像军中一根定海神针,只要有他,射声营就永远是那支锐不可当、屡创奇迹的王者之师。
近子时,校尉们纷纷辞别了纪澄,程羽扬朝纪澄行了礼,正欲回去时却听纪澄悠悠开口: “羽扬啊,最近肩酸得厉害,来帮我捏捏吧。”
程羽扬站在他身后,垂眸捏肩时却乍然瞥见帐前灯光映出的一抹黑影,心下随即了然,扬声开口:“将军,你这肩膀酸痛的毛病可得好好治治了,每次让我锤锤也不是个办法,还是根治的好。”
纪澄嘴角一勾:“老毛病了,那些药膏,汤药什么的许久都不见好,还是你捏一阵之后才舒服。”
两个人唱了阵双簧,确定帐外的黑影消失之后,纪澄回头看向程羽扬,神情肃然。
子时三刻,南门附近。
一条黑影从巷口蹿出,偷偷摸向城门。今夜门下竟无巡兵——它心里直犯嘀咕。但也正因为如此,黑影放肆了起来,也不再偷偷摸摸,黑暗的掩护中,它贴着城墙,找了处城墙上士兵难以发现的死角,解开腰上的绳索,开始进一步动作。
然而没攀几步,它就听见一道来自下方的声音,那声音不大,但几乎将它劈得形神俱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