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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携母赴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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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京向南七百余里,息山南麓,奔腾的睢水将整座邺城割为南北,南部繁华已久,文化昌盛,多出英才,北部则大相径庭。邺城是前往熙京的必经之路,然每逢夏至,时有暴雨,睢水大涨,船不能行,故参加秋闱的学子们会提前渡江。因数闻北邺城内有流寇肆虐,他们大都不会从北邺穿过,而是选择走城外的官道,从邻城绕行。
晏历七年,初春。
睢水上的冬冰刚化,张缙就在家门口迎来了他的第一位船客。木门外站着的是老熟人了,瞥见那褂子的衣角,他眼皮子都不用抬就认了出来。
“又上北邺买草药去——还是参加秋试?”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尖地发现来客袖管破处露出的柳絮,忍不住开口,“要是秋试,这时候渡江过早了,江北可比江南冷上不少,你这身板怕是撑不住。”
“没关系,受得住。张叔,早些出发吧?”
说话的青年名为祁骞,他将冻得发青的手往袖管里微微一缩,脸被风吹得有点僵,但仍然咧出了一个微笑,衬着毫无血色的脸,整个人透着一种窘迫的意味,看得张缙心里骤然一酸,不由得想起了年纪相仿,远行一年多、至今未归的儿子。
张缙点点头,将祁骞引进门,找了件儿子昔日的棉衣让他披上,又唤内人灌了个汤婆子,不容拒绝就塞进了祁骞怀里,青年的脸色才渐渐红润起来。
“赫赫有名、富甲一方的祁家对自家子孙竟是这副抠搜样子,连件棉衣都不置办,说出去教人笑话。”张缙嗤了一声,“汤婆子你就揣着,棉衣也不用还我,祁连丞不关照子孙,就让我这个还算得上熟的老头代为照顾一次。”
祁骞心中黯了一瞬:“张叔,谢谢您。”
“谢什么,你这孩子……”张缙叹着气挠了挠头,“但凡笑笑身上有你半点儿影子,你张叔都不会长这么多白头发……哎,不提了。”祁骞脚步一滞,知道他开始思念儿子了,张张嘴想安慰他些什么,但又不知如何表达,终究还是没说出口,静默地跟在他身后,认真听他天南地北地侃。
渡口不远处的驿站,矮矮的屋檐下缩着一个灰色人影,似乎还在向他们这边张望,张缙掐了话头,眯着眼还没看清是谁,就听身侧的祁骞一声低呼,疾步上前去了。张缙心里疑惑,也加快了脚步,走进才看清那个人影——是个身形瘦削的妇人,裹着件旧的男式棉袄,鬓发半银,未着妆容,脸色苍白,隐隐透着青灰,眼角眉梢也有了皱纹,周身的浑成气韵却让自己莫名地联想到那些出身名门望族、知书达礼的闺秀。
“娘,”祁骞捂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搓热,放在唇边哈热气,“外面这么冷,说好的等在里头的,怎么又出来了?”
“骞儿,无碍——这位就是张先生吧?”妇人看向张缙,嘴角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犬子以往劳烦您关照了,不知之前赊过的船钱可曾结清?”
祁骞不禁一赧:“娘——”
张缙也笑了:“夫人,小祁早就清了,还额外给了内人很多治疗伤寒的草药呢,您不用费心的。今个天气冷,我们上船说话吧。”
张缙一猫腰探进船舱,亮起一盏灯来。橘黄色的微光跳动,昏暗的船舱里顿时多出了几分温情。祁骞缓缓扶了娘亲坐稳,从怀中掏出那只汤婆子让她捧着,然后脱下棉袄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她摇着头似是不同意,却在儿子的强硬下只能选择了妥协,伸出手柔柔地扶了扶他松垮的发髻,继而端详一阵,又解了他的头冠,欲起身帮他重新挽个发。祁骞急忙将她虚按在座位上,自己则转过身,盘腿坐下来,顺从地让她的手指穿梭于发间。灯芯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哔剥声,母子俩的剪影投在舱壁上,在微光中渐渐融于一体。舱外,初春的江风依旧凛冽,却愈发衬得舱内宁静而祥和。
张缙放了绳提了橹站在外头,正欲提醒他们发船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多年之后,他又想起这一幕,即便早已见惯世间风浪,也不由得为这苍茫人间看似微小的深情涩了双眼,饶是金石也会落下泪来。
濉水之上起了一层薄雾,张缙摇着橹,驾着船悠悠穿行于其间。南岸的渡口向后退去,鳞次栉比的楼阁、繁华热闹的街市,都在雾中缄默,渐渐地再也看不到了。
船行了片刻,祁骞从船舱中探出身子,低声问道:“张叔,还需多久?”
张缙望了望对岸,江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这雾越来越浓了,船走得慢。”他转头看向船舱,见舱壁上隐约映出的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影子,也放低了声音,“大约还要半个时辰。”
祁骞应了一声,立在他一旁发了会怔。
“夫人睡着了?”张缙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祁骞醒过神,看着他讷讷地点头,细看起来眼眶有些发红。
张缙默然,别过头去,好一会才又问道:“夫人的病……舟车劳顿,行么?”
祁骞缩了缩鼻子,吸进去一口湿润的寒气,黑色的眼珠也蒙了一层淡淡的水雾:“秋闱结束,归乡预计已是十一月,一则母亲的病情已重,若我独行,她在家中无人照料;二则……”一阵江风忽然荡过来,将后半句吹得支离破碎,“二则……祁家已经容不下我们了。”
祁骞神情萧索,张缙虽没有听清,此时也不好再问,只能衷心安慰:“别难过,熙京什么草药和名医没有?夫人的病定能好转,待你中进士,到时候和夫人风风光光地回南邺,那时可还得坐我的船啊!让张叔也沾沾喜气,风光一把!”仿佛是已经看到了那幅场景,张缙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腾出左手拍了拍青年的肩,嘴角也快咧到耳根,“嘿!相信你这小子!”他长得不好看,脸上也满是皱纹,笑起来甚至有些滑稽,祁骞却不觉得丑,反而从这笑中感受到一种从未感受过,但又令他无比向往的父亲的气息。
青年远眺北方,重重地点了点头。
半个多时辰过后,江北的渡口近在眼前,张缙歇了橹,水波推着船缓缓靠了岸。母子从舱内相携步出,向张缙又道了谢。
祁骞伸出手,在怀中摸了摸,将尚且温热的四十文钱递给他:“张叔,两个人的,仔细数过了。”
张缙直推辞:“不急不急,你留着当路费,先赊着,我可不会忘的!你张叔每天三趟船,就在这里等你回来,过年给叔写幅春联儿,我好挂在门口,跟邻居吹吹!”
祁骞也不勉强,眉宇间少有地现出一股子爽朗气:“好,张叔,以后每年的春节都给你写,只要你不嫌弃。”
“哈哈哈,求之不得,何谈嫌弃?”张缙系了绳,将母子俩送下船,然后目送他们远去,“小祁,可别忘了约定啊!”
“好的——”青年清越的回应声划破沉寂,随江风盘旋,经久不息。张缙望着他们愈行愈远,化为模糊的两条黑影,然后再也看不见了。
雾悄然散了,江上升起一轮淡红的太阳。他坐在船上,沐浴在阳光里,却感受不到暖意。
“今年这初春,可真是冻死个人……”他哆嗦着又走回船舱里,惊讶地发现那件本应被祁骞带走的棉衣被叠得好好的,置于几案之上,旁边放着那个汤婆子。
他走近一瞧,竟有四十文整整齐齐地卧在棉衣上,一分也不少。
祁骞并未选择走官道,而是冒险选择直穿北邺,前往城中求医。
距渡口二十里的北邺城中有一位岑老先生,平日在自己家旁开个药铺。铺子虽小,但主人医术精湛,铺子里药的种类也齐全,且价格比医馆的低上不少,北邺城中人大都知道他,前来求诊问药的很多,祁骞虽是南邺人,但早已是他的常客了。
岑三白今日不在铺子中,祁骞背着母亲绕过药铺,一旁的小筑屋门半阖,他叩了门,抬脚踏进院中,眼前一亮。不同于一路走来犹带冬意的萧瑟之景,院内海棠初绽,素白的花瓣在风中微颤,嫩叶上挂着些水滴,柔柔的绿中更显出几分润来。院角傲立着几株枝干遒劲的梅,深红的花星星点点散布在树梢上,孕育着春的热烈。东风袅袅,穿过中庭,在屋内打了个转,将飘散的浓浓的药香送进他的鼻腔,熟悉的药香令人感到安稳。
祁骞在屋外停了脚步,将母亲轻缓放下,朝屋内扬声道:“先生,祁骞造访。”不消片刻,屋内的屏风后就走出一位笑眯眯捋着白胡子、观之则亲的驼背老先生,正是岑三白。他朝祁骞挥挥手:“随我至药铺吧。”
药铺中,内室。
祁骞立于母亲身旁屏息以观,对面的岑三白凝神把着脉,面色平静无波,片刻之后,他的眉梢动了动,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据脉象和表征看来,夫人之疾大有起色,按我药方内服两月,静息调理,清出余毒即可无碍。”
听闻此言,母子俩相视而笑,祁骞长舒了一口气,心上悬了好久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夫人在此静待片刻,令郎随我去外厅取药。”岑三白起了身。
“那娘,您先休息着。”祁骞跟上先生,回头嘱咐道。
祁夫人浅笑着点点头,目光追随着儿子的背影。待两人走出内室,那抹浅笑的弧度却被渐渐抹平,她苍白的脸上骤然浮起了一层悲戚。
两人行至外厅,岑三白转过了身,神色凝重,令祁骞一颤。
岑三白语气低沉:“现在我就直言了——令堂的情况很糟糕。据你前几个月的描述症状来看,本该不至于此,之前的药有按时按量服用吗?”
祁骞忙点头,语气慌张:“一日三次,每次一服,不敢落下。”
岑三白眉头紧蹙:“方才听脉象,经络气息微弱而紊乱,五脏皆损,肝肺尤甚,应是内火旺盛,气滞于肝,积劳成疾,忧思伤肺;气色白而蒙青,多发困顿,精神萎靡,乃恶疾之象。本该以温和的药慢调,但情况不同于往日,此方怕是难止身体的衰竭,然配以烈药服之,又恐令堂虚弱,无法承受药性。”
祁骞越听越心惊,以至他吐出口的每个字都在发抖:“那该怎么办,先生?”
“我先配半年的温药给你,暂缓令堂的病情,半年内定要到熙京城东的韩家村,找到‘医家圣手’韩靖安。我们之间素有交情,我先行修书一封,告知他情况,他的医术在我之上,应该有更好的办法——切记,定要在半年之内,逾时病情若再度加重,温药再难缓解,则药石无医。”
祁骞牢牢记下了他话语中的信息,眼里刚刚燃起了希望的光芒,最后一句却又令他万分害怕起来。若是……他额上起了冷汗,不敢再深想下去。
岑三白站在屋前给母子俩送行,走回院内时发现,院中的海棠花上有晶莹的水珠,竟像是海棠泣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