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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青山埋骨【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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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道中不分日月,三人靠着耳室中的储粮度过饥饿,在无边的黑暗之间随指尖那一抹跳动的橘黄机械地迈步。暗道像一条蛰伏在地下和山腹中的巨蟒,三人在它的体内缓缓移动,对前路既有不安又存着些期待。
就在他们的感官几乎麻木的时候,一缕微光透了进来。许久没说话的纪岚雀跃起来:“有光!快到了!”
三人打起精神快步走向前,那缕微光变成了一束、一片,最后他们终于看见了洞口。
纪岚吹灭火折子,习惯了黑暗环境的双眼被强光刺得流下泪水。他闭了会眼再睁开,抬脚便想往外走,却被祁骞一把拉住:“你看看外边是什么!”
纪岚低头一看,饶是他再大胆也惊出一身冷汗来——这洞口在悬崖峭壁上,下面便是万丈深渊,要是祁骞没拉他……后果不敢想象。
“这么高,我们怎么下去?”祁骞让阿识别靠近,稍稍倾了倾身子向下看,“……等等,这崖壁上好像有东西。”
“什么?”纪岚凑过去。
“锁链。”祁骞趴下来伸手用力拽了几下,锁链端口紧咬着崖壁纹丝不动,下方的锁链因外力拉扯而震荡起来,拍在崖壁上的声音层层叠叠地回荡在山谷中。
“我这也有,还挺结实的。”纪岚如法炮制,“手腕这么粗,应该能承受我们的重量。”
“……”阿识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们顺着锁链爬下去。”纪岚探身下去,“我先试试。”
“诶……”祁骞说还没说完纪岚就下去了,他只能换句话喊,“你小心一点!”
下方传来纪岚的回应,阿识也凑过来,紧张地往下看。
“笑洲哥哥,抓紧啊!”
“没事。”
纪岚的动作很快,脚尖蜻蜓点水似的借着崖壁发力,几下就荡下去了一段很远的距离,逐渐变成两人视线中一个模糊的点。祁骞的目光聚焦在锁链的最上段——它的晃动幅度慢慢变小,再过了一会儿,它静静地垂在崖壁上,没有动静了。
“怎么样——”
下面许久没有回应。
祁骞心一慌:“笑洲——笑洲?”
“我很好——”纪岚的声音飘飘悠悠地传过来,“下面有路——你们顺着我爬的这根下来——”
仿佛要让两人安心,停了几秒他又喊了句。
“别怕——有我——”
崖上两人听到回应,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接下来就是他们俩了。
阿识不畏高。她从小在乡野之间长大,爬树掏鸟蛋的事情没少干过,但眼下这段距离太长,她的体力支撑不住。
不能让她独自爬。
祁骞将两条锁链分别拽上来一段,将其中一根塞到她手中,让她趴在他的背上搂住脖子。
“阿识,搂紧了吗?”他攥紧另一根锁链。
阿识一手握着锁链,另一只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胳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祁骞暗暗抹一把手汗,再次攥上锁链。
阿识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但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乱了,每一次跳动都在传递“我很紧张”的信息。
“祁骞哥哥别怕,你一定可以的。”
她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开口,第一次喊他哥哥。祁骞五味杂陈,她说的不是“还有笑洲哥哥在”,而是“你一定可以”,这是生命间可托付的最珍贵的信任。
他贴着崖壁往下蹭,一步步很慢。心跳得比刚才更快了,紧张还是存在的,但混入了些其他的情绪。眼下容不得他细细品味,他逼迫自己忘记“万丈高崖在脚下”这一事实,天地间他能看到的,只剩面前这一根锁链和脚边三寸崖壁。
祁骞从未感觉自己有这么多力气。极点早已降临,但自四肢百骸星星点点汇聚而成的磅礴的执念将那层厚厚的壁垒野蛮地冲破。他憋着一股劲儿不敢松懈,无视肋下的酸涩和疼痛,竭力稳定住颤栗的小腿,就这样一步一步、一寸一寸地下了很长、很长的距离。
没有人催他,他在逼自己。由蹒跚学步向恣意奔跑的成长过程是无法一蹴而就的。也许一月前的祁骞还是个在母亲搀扶下跌跌撞撞的孩子,始终未曾习得独立行走,但现在的他却在悄然间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即便东倒西歪,也许已经落下别人太多距离,终究也是进步。
纪岚早已做好随时接人的准备,仰得脖子都酸了,终于看见了两个重叠的黑影,暗中赞叹——祁骞没有习武,在负重的情况下居然能坚持这么久,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祁骞的脚尖终于点到了地面。阿识松开他的脖颈,纪岚将她抱了下来。
吊着的那口气总算是可以泄了,祁骞回头想了想,品到了几分“自己和自己赌气”的意味。方才似乎消失了的倦意复归,他抬手擦了把汗,感觉手臂都是绵软的。
阿识落地后给他翘了个大拇指,纪岚也说“不错”,祁骞的心中又生出了些欢愉。
“走吧。”
三人顺着山路下行,绕过半山腰,景色愈发明秀起来。头顶是纯粹的蓝天,砚山数峰抱翠,岩缝中渗出涓涓清流,间或传来几声鸟啼,令人陶醉。
不过这种美好的心情在他们看见谷底景象之后统统化为了乌有——谁能想到这钟灵毓秀的砚山十六峰下,竟是一片巨大的白骨之地。风景的明媚与死亡的阴森所形成的视觉冲击令人毛骨悚然。明明才入秋,周围的温度却骤然间降至冬季。
那白骨层层叠叠、密密麻麻铺了很远,他们又往下走了一段,看得更清楚了。
“男女老少都有,”纪岚在这方面是专业的,“死了……至少有二十年。”
“这么久……”一具白骨空洞洞的眼窝正对着祁骞,他不是很自在,“不知当初发生了什么。”
一阵山风荡过来,白骨间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声,阿识将手臂环抱住,试图将骤起的鸡皮疙瘩捋下去。
纪岚抬头看向嵯峨的山峰,若有所思。
“你说……”他仍望着高处,“这些白骨会不会和那条暗道相关?”
祁骞环视,暗暗估计了一下白骨的数量,这么多……他心中一寒。
够了。
“但……”
“也许是被逼的呢?有人逼迫他们跳下来?”纪岚一收目光平视他,“这高度足以致命。”
在理智上祁骞认可这种猜测,但情感上却存了疑:“干这种事情的人,未免也太残忍了……”
而且,这些白骨的身份是谁,又为什么修暗道呢?
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猜想。”纪岚面色严峻,“我们沿着路继续走,也许能有所收获。”
他们随绵延的白骨向东走,谷底的泥土较为松软,看起来前几日下过一场雨,地上留有一个个互相重叠的凹槽,像是受多次踩踏而形成的。
祁骞将脚对上去比了比:“看来的确是脚印。”
冀安城内某处。
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双唇紧紧抿着,下颚线条冷而硬。深色披风随其行动一晃,左袖软软地垂下——这人竟只有一只手。
正是钟司。
“讲。”他转过身,语气不善。
虽看不见神色,但那股杀伐的血腥气随话语扑面而来,令半跪在他身前的那人瑟瑟发抖。
钟司抵达冀安已有两日,两日间听到的竟是些坏消息,叫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他盯着伏在地上的那人,恶毒地想:若还是令他不满意,是废掉此人一只手呢,还是剁掉一条腿呢,还是干脆……
“大、大人……”钟司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咽口水的声音,那人明显被吓得不轻,“据杨浒所报,失踪的乃、乃是军中的赵易,但、但他们在钱府后巷中发现了赵、赵易的尸体……钱府表示,他、他们并不知情。”
又是这样。钟司的气息沉了下去,强忍着怒气不发。地上那人噤若寒蝉,杵在那里径自发抖,看得他火气噌噌噌地往上爬。
“滚!”
那人如获赦令,头也不敢抬一下,抬腿就往外跑,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我改变主意了,”钟司扬起脸,笑得危险而残忍,“你,就留在这里吧。”
说罢,他迤迤然跨过门口犹在呻/吟的那人,目光之轻贱犹如碾死一只蝼蚁。
冀安这几日天气不好,阴云笼罩在整座城上空,大雨往往突如其来。此刻天边雷声隐隐,天色阴郁得像钟司的心情。
貔貅传来的消息令他烦躁,看来虞漳那小贼顺水道到了周城,他还不知道对手是谁,就被摆了一道。更糟的是,计划可能泄露了,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令他非常不安。而韩家村逃出去的那个女娃也没消息,钟司简直要怀疑自己培养的是不是尽是一群蠢货了。
而北境……一声雷轰然炸响,滚滚而来。一道耀眼的雷霆刺破阴云,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街上的人纷纷躲避。钟司神情阴鸷地舔去落在唇边的一滴雨,咬牙切齿的一个名字湮没在雷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