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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身不由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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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走在街上揪一个路人问他姚顺如何如何,他们都会露出相同的茫然表情,然后反问你——姚顺是谁?
原因无他,这位判司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弱了。
何为判司?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通俗地说,就是负责行政、民生和军事各项事务。判司之职,在整座城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貔貅说主子是城南判司姚顺,纪岚不疑有假,但绕不开的一点是:刺史既为长官,难道不知情么?
说到这位刺史——周城城民虽对姚顺不熟悉,但你若问他们刺史之事,不论谁都能拍着胸脯与你侃上半天。
刺史名曰贺宣文,早年带着家眷从别处贬谪过来,数年来为周城疏浚水道、商业互通等方面做了不少事,深得民众爱戴。如今他已近花甲,城民们都敬他一声“贺老”。他老人家常在茶余饭后出门走走,与最肮脏的乞丐都能聊上几句,一点不摆官威。不过最近倒是不怎么看见了,不知是不是身体抱恙。
这是纪岚将那一百两兑了,花上几钱向一个乞丐打听出来的结果。
他又赏了几钱,那乞丐紧攥着钱开心得不得了,凑近了神神秘秘地对他们说:“刚刚我想起来,不久前贺老出来的时候我瞧他好像有烦心事,许是因为那事生了病吧。”
“贺老可曾说什么?”
这乞丐也是贺宣文的拥护者,听见外来人喊一声“贺老”当然乐意,便将他看作自己人告诉了他:“贺老没怎么说,只道了句‘姚小子乱章法’。”
姚小子。
纪岚与祁骞对视了一眼,又赏了些给乞丐:“谢了,这些……就当没有遇见过我们。”
乞丐连连点头:“诶诶诶,好嘞好嘞。”这位小爷打赏了这么多,规矩他还是懂的。
如今阿识又是个“假小子”了,纪岚把她和祁骞安顿在一家客栈里,自己前往刺史府——听了乞丐之言,他决定将目标转向贺宣文。
这位刺史,极有可能知道些什么。
纪岚抱了坛贺宣文爱喝的梅子酿,到了贺府门前。
“站住,干什么的?”守卫上下打量了几眼,神情冷漠地将他截下来。
他微微欠身:“仁和巷,清酒居,刺史一段时间没来了,掌柜托小的送些大人喜欢的梅子酿解解馋。”
“清酒居的?”
仁和巷……刺史的确常常去那条巷子买酒喝。
守卫手一招,捧过酒坛仔细检查了一番,封泥还未开过,若有若无的梅子香荡漾在空气中,勾得他们都有些心动。
没有问题。守卫将酒还给纪岚,一番搜身之后放他入了府。
贺宣文虽然是个刺史,但府邸却不铺张,风格素淡,和纪岚所闻其为人、性情非常相近。府内几乎没有婢女,是一位老妈妈遇到了他,将他引到书房前。
“有劳了。”
老妈妈摆摆手,岣嵝着背蹒跚地走了。
纪岚在门口站定,伸手叩了三叩,屋内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吱嘎”开了。
开门的是位清癯的老者,鬓发已白。纪岚和他对视了一眼,发现这位刺史眼下蒙着层青黑,精神有些萎靡。
贺宣文看见了他抱着的酒坛,让步请他进了门。
“清酒居的梅子酿,这味道熟悉得很。”他扣上门,踱到案几前,“坐吧,有段日子没去了……之前倒是没见过你,有劳代我向张掌柜问个好。”
这位刺史果真平易近人,一点架子不端。纪岚见他蘸墨提笔,下笔力道却显得虚浮,字有形无神,贺宣文似乎也不满意,眉头一皱放下了笔。
“掌柜托我问问,贺老近日身体可好,怎的不来居中了?”
贺宣文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来。”
——而是来不了。
纪岚瞬间会到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他压低声音问道:“刺史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之事?”
此事……不便开口。贺宣文深深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刚刚我来时,在刺史府附近发现了貔貅的踪影。”
贺宣文浑身一震:“你,你如何知道他们的?”他看着纪岚,心中又是忧虑又是焦急:“你不该过来的,不知他们会不会下狠手……”
“刺史,”纪岚定定地看着他,“如果你信得过我,能否将所知告诉在下?或许可为您分担一二。”
见他还是有些顾虑,纪岚又开口道:“昨日闻巷中因一人突发疫病,发生了暴乱,巷中几十条人命尽数被貔貅所杀。”
贺宣文几乎和外界断了消息,哪知道这些事情,腿一软跌在木椅上,瞬间瞪大了眼:“他们……他们……”
在周城度过半生,即便是对一花一鸟、一草一木都有感情,更别提在这里生活的城民了。每个人都像自己的骨肉一般,他们敬称一声“贺老”,自己却没能力保护他们。
这种无力感和沮丧感真是太要命了。
“那些貔貅混入了军中,不知数量,我怀疑他们别有用心。”纪岚向贺宣文求证,“刺史,周城驻兵数量几何?”
“如今……两千余人。”他呼吸一紧,“怎么?”
纪岚伸出一根手指:“现下足足少了一千。”
这事没必要向他说谎,贺宣文心里很清楚。
“他们要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垂下头,心里满是懊恼,“我被他们软禁在这里,未经允许踏出一步,府上所有人就会遭殃。但是……他们明明承诺过,不对周城和百姓行任何不义之事……”
果然,他被貔貅软禁了。这位性情温顺的刺史不愿以恶意揣度对方的用心,宁愿以自身的自由换取家人和城民的平安,选择单纯地信任。
但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刺史可知豢养这些貔貅的是谁?”纪岚蹲下看向他的双眼。
贺宣文眼皮颤了颤,过了一会沉重地吐出个熟悉的名字来。
“……姚顺。”眼下的青黑显得他异常疲惫,“几日前我因政务去找他,恰巧撞见他与那些人会面。他们以为我全听见了,本想杀了我,却被姚顺拦下了。他威胁我,将我软禁。”
他自嘲一声:“为其操控……不知老朽还有什么值得被利用的价值。”
“他们说了些什么?”
贺宣文沉思了一会,面色一白:“姚小子那时好像已经看见我了……但他仍说,那图也派得上用场了,按计划行事。”
图。
纪岚离开刺史府,将几个跟踪的解决掉,翻巷子到了判司院后墙。贺宣文所说的“图”,应该在姚顺手上。四下无人,他高高跃起扒住后墙,露出半个脑袋往里望,院内的景象怵目惊心——
在他目光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所有人都倒在血泊之中,死相惨烈。
纪岚入了院。
判司院全院上下五十六口人,尽数断了气。
姚顺的尸体被发现在卧室门口。他腰间系着判司令,头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斜靠在门上,死不瞑目,目光直直地盯着某处,半截身子越过了门槛。
他身下的血迹已经干涸,暗红色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廊上。
这是爬行拖曳的痕迹。
纪岚目光一凝,这位判司忍受着痛苦、濒临死亡还要向卧室爬,为什么?他到底看的是什么?
他再次俯身观察姚顺的尸体,自己干脆也趴下来,顺着姚顺的目光一瞧。这一瞧猝不及防将他吓出一身冷汗来——
那逼仄的床底竟趴了一个人,一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纪岚几乎是在瞬间惊得跳了起来,全身呈戒备姿态:“出来!”
小桃也是一惊,没想到外面那人会发现她,害怕地缩在床底不动不动。她绝望地想:完了,又来了,自己肯定躲不过去了。
回想早上的情形,她仍心惊肉跳——她正在房内为姚顺沏茶,忽闻屋外传来凄厉的惨叫声,手一抖茶壶盖子掉在地上碎了。姚顺仿佛已有预感,让她赶紧钻到床底下去,自己冲了出去。
床与地面的空隙很小,也幸亏她非常瘦,床下的空间勉强容纳下了她。她将脸颊紧紧贴在地上,透过那条空隙往外望。但碍于高度,她的视线被门槛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虽然看不见,听到的声音也足够令人胆寒。
慌乱的脚步声、姚顺的求情声、女眷的尖叫声、孩童的哭声、利器入肉之声、鲜血涌流之声……她的泪流了满面,牙关死死咬着衣袖,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突然她屏住了呼吸,浑身僵直——有人往屋子里来了。
六只脚先后跨进来,最前面一人看见了地上碎裂的茶壶盖,“嗤”了一声,对另两人下令。
“搜”。
三双脚来来回回地在她眼前经过,她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各路神仙在心里祈祷了个遍,他们还是没走。小桃心如擂鼓,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其中一人停留在床边,一边问一边弯腰试图往下看。
“你们说,图会在床下吗?”
这一声叫她神魂俱散,紧绷的身体一颓,随着意志的堤坝崩溃,绝望如洪水般一泻千里。
完了。
“图到手了,撤。”
声音从屋外响起,床边那人顿了顿,直起身子和另外两人走了。
脚步声远去,判司院陷入了寂静,她却不敢出去,脑袋埋在臂弯中,抖得厉害。
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摩擦的声音传过来了。小桃抬起头,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人正挣扎着想越过门槛,眼神直直地向她望来。
“图……案几隔层……”
小桃听出来了,那是姚顺的声音。
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他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直接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