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风如酒》湖山

1、惊鸿意（1）

　　杜月西对着面前的镜子，用指腹将如玉似雪的香膏在脸上细细涂抹开来。
　　洗去油墨的脸总是有些粗糙的，她不禁蹙眉。
　　“杜小姐，昨日我新得了这自英国舶来的雪花膏，这不，特意差人包装好拿来孝敬您。”
　　身着棕色缎面长袍的男子将一木盒双手奉上，即便她迟迟未作出回应，他脸上也无丝毫不悦的神色，仍旧恭恭敬敬地保持着弓身的姿势。
　　“谢过李老板的好意。”
　　她凭声音便知是这袖清园的当家李老板。不过这一声“杜小姐”，倒是让她整个人一下子冷了下来：“只是——烦请李老板下次定要记得，不可再称呼我为‘杜小姐’。”
　　李老板当即笑着弯腰致歉：“您瞧瞧，我这榆木脑袋迟早有一天会误了大事儿！哪来的什么王小姐张小姐，这分明是我们袖清园的当红花旦梨落小姐啊！”
　　杜月西并不理会他的殷勤奉承，一边将私人物品放进手包一边问：“车已经到了么？”
　　“早已在后门候了一刻钟了。”
　　她点点头示意道别，踩着高跟鞋径直向后门走去。
　　司机将黑色小汽车的车门打开，她顺势坐进后座的瞬间，脖间却忽然被一记力道击中，她顿时两眼一闭，沉沉地晕了过去……

　　睁开眼的那一霎，入目是昏暗的冷寂色调。连四周的空气都透着令人发慌的凉意。
　　辨出自己所处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杜月西不禁打了个寒噤，立马坐了起来。
　　棕色镂刻暗花式样的墙纸，几幅挂在墙上的西洋画，多色的雕花琉璃窗户，西式的木制家具……
　　整体西式的精致风格，却突兀地冒出几束配色艳俗的花来。
　　“七姨太您醒了？”
　　一名年轻女子正拧着毛巾准备为她擦脸，她本能警惕地往后缩了缩，冷声问道：“这是哪里？你又是什么人？”
　　女子欲言又止之际，房间的门却忽然被粗暴地推开，迎面走来的是一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军装中年男人：“梨落小姐醒了？在下唐忠，小姐昏迷之际我可好生担心！”
　　杜月西“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笑这男人外表粗犷野蛮，文绉绉的言语着实和他不配。
　　唐忠被她似轻蔑的神情惹怒，横着眉叱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这样才符合他的形象嘛，“不知军官找我有何事？这请人的方式倒是让我有些生气啊。”
　　“生气？”他本欲发作，但忽然又转怒而喜，想着这小妮子果然是风尘中人，“惹美人生气，倒的确是唐某的不是，唐某在这里赔个礼！”
　　还不待她做出反应，他更是又大胆地靠近了些，直接坐在床沿上继续说道：“唐某也是爱慕梨落小姐心切，怕小姐心气儿高，不肯来我这宅子做客，这才动用了这样稍微有些不文雅的方式，实在该打，该打！唐某粗人一个，还请小姐见谅！”
　　房间内所有下人此时都低着头默不作声，像是对这样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
　　有一个年纪稍小的丫头还不时轻轻地用脚尖点着地，想着这里快些结束，自己还要去擦客厅的花瓶呢。
　　隔着很近的距离，杜月西看见他秃顶的脑袋上贴着几根油光发亮的头发，被烟熏黄的牙齿竟然让金牙也都快要隐没了。
　　再想到刚才那声“七姨太”，眼下是什么情况，她也早已猜得个八九不离十。
　　她浑身一个哆嗦，又大幅度地往后缩了缩，只觉此时猪油马上就要钻入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腻得让人作呕。
　　这样明显厌恶的表情顿时让唐忠没了耐性，他啐了一口：“呸！区区戏子，给脸还不要！”
　　他愤怒地抓起柜上的一个摆件狠狠摔了出去：“你们把她给我看紧了！请帖我早发出去了！我就是绑！也要把她绑到三日之后的婚礼去！”
　　话毕他摔门而出，那关门声震得所有人的心都跟着猛烈地颤抖起来。
　　“七姨太……”
　　杜月西脸一沉：“走开！”

　　待到晚上下人送饭进入房间，她叫住那小厮：“你去告诉唐忠，我是杜如松府上的二小姐。你倒问问，他还敢不敢娶我？”
　　唐忠听了小厮的传话，只嗤笑一声，便继续和怀中的女人玩闹。
　　“她当我是猪脑子吗？要真是杜大人的女儿，会肯作践自己去戏园唱戏？”
　　杜月西听到此话后“啪”地一声摔掉了手中的茶杯，盛怒之下也开始口不择言：“这饭桶还真是个猪脑子！”
　　她原本以为只消报出父亲名号，这人定会吓得赶紧把自己送回家去。即便是怀疑这其中的真实性，但只要敢说出这种话的人，都得顾忌着些不可贸然得罪。
　　谁知他完全就没把这话听进去！
　　平复一会儿情绪后，她将众人都遣了出去。坐起身来，低头想冷静思考一下目前的对策，思考到底谁能够来救她。
　　第一个，父亲。可父亲前几日才进京参加友人寿宴，此时怕还是在京中，待他收到消息，怕是早已来不及。
　　第二个，娘。娘虽然此番没有随同父亲进京，可出来唱戏她向来是在父亲的掩护下瞒着娘的。要是被她知道了自己这次唱戏被人劫走，不仅会气坏她的身子，还非得关自己好久紧闭不可。
　　第三个，纸鸢。纸鸢是服侍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若是让她领管家前来，但又如何才能通知到她呢……
　　想着想着，她歪着头竟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只是这一觉，她睡得很不踏实。
　　梦中还真有红烛红帐，她头戴凤冠身着嫁衣，在红盖头下如寻常小女儿般娇羞地等待自己的夫君敬酒归来，然后再用镶着玉如意的称杆挑开盖头，谋得个“称心如意”的好寓意。
　　只是当她抬头的那一刻，眼前却是油光满面露出狰狞笑容的唐忠——
　　她猛地一下醒过来，额头早已被惊出不少冷汗。
　　杜月西起身穿上拖鞋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见明日朗朗早已高悬。向下望，若真是大着胆子顺着水管爬下去，可这楼太高，自然也不现实。
　　燥热的风不断吹来，她趴在窗台上烦躁地用手指敲着窗檐。
　　“叭——叭——”几声喇叭声将她拉回现实，她低头望着一辆汽车穿行而过，最终停在了此街区的另一栋小洋楼前。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立马关上了窗户，坐在凳子上唤丫头进门：“有纸和笔么？多拿一点来，你看我坐在这儿这么无聊，倒不如拿纸笔给我，来练练字打发时间。”
　　“回七姨太的话，这事儿我得先去禀告老爷，才能给您拿来。”
　　这短短两日“七姨太”的称呼早已让她从最初的抗拒变为无所谓的态度，她只懒懒回道“去吧”，便又状似无聊地挑弄花儿。
　　所幸唐忠乃粗人之辈，虽自觉写字这等事实在是给人找罪受，哪儿谈得上消遣，但还是由她去了。

　　入夜，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起初的雨滴滴点点，慢慢地将那地面润湿，在黑夜的幕布中倒也看得分明；随后雨势渐大，雨滴变为细密的雨线，密密斜斜地织起一层雾；再后呈瓢泼倾盆之势，世界仿佛都只剩下雨打屋檐声……
　　杜月西一直趴在窗台上，以“赏雨”的说辞来搪塞下人。下人们知她无事可做得打发时间，便也不觉得奇怪，只给她披上一件披风就出去了。
　　待确认房间再无人后，杜月西从枕头下拿出自己事先藏好的纸团，攥在手中。
　　为了增加它的重量，这纸团还被绑上了花盆里的一块小鹅卵石。
　　雨势稍小，忽然一辆车打着灯向她所在的方位行驶，她回头四顾无人，眯着眼直直像那车的前引擎盖上砸去——幸好她从小被二哥“训练”出掷石子的准头，如今竟还真派上了用场。

　　“咚”地一声，车前的引擎盖被砸出了一个大大的凹槽。
　　司机林成立马急刹车，怒气冲冲地下车吼道：“谁啊！知不知道这会出人命啊！”
　　只是雨声太大，掩盖了他的声音，倒是没有引起周遭人过多的注意。
　　站在楼上的杜月西依稀可见那司机生气的肢体动作，她这才忽然反应过来，若是砸偏了砸在人身上，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啊。
　　林成捡起那厚厚的纸团，嘴中仍愤愤地念念有词，但还是在后座男人的示意下将它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
　　坐在后座的男人身着白色衬衣，领口的扣子和领带早已松开，西装外套懒懒地被搭在了一旁。整个人，倒是一种十分疲惫的状态。就连这纸团的突然一击，也并未引起他眼底多少波澜。
　　他跷着二郎腿随意地坐着，额前的头发将他的眼遮得半明半昧，喜怒在这一刻，都被头发遮挡开来。
　　他粗略观察了一下这纸团，最外面一层是用包装寻常花束的油纸包裹住的，包裹的线也齐齐整整打上了死结，像是有人细心考虑到要防止雨水浸湿和线脱落。
　　绑住的鹅卵石增加了重量，也像是有人为了提高砸中他车的精准度而为之。
　　他眉毛一挑，打开了这纸团。纸团包了很多层白纸，最里面的那一张才有了娟秀的字迹：

　　“突扰阁下，实属走投无路之举，后续修理费用我自一力承担，望阁下海涵。
　　小女子本是袖清园中旦角梨落，因个中缘由隐瞒身份。我实是杜家二小姐杜月西，偶遭鲁夫唐忠掳走受困于他家中，还望阁下速速前往杜府通知名唤纸鸢的丫头，让她不必告诉我娘，直接与府中管家前来施救。
　　此外，还望阁下对此事保密。如有幸蒙受大恩，获救脱身，感激不尽，事后必有重谢。”

　　男人想起今日上午的确有人送来婚礼请柬……
　　他笑着道了声“有趣”，打开车门下车，司机早已为他备好雨伞替他挡雨。
　　他抬头向四周观望，发现右前方的楼上有一名女子正临窗面对他们，面容虽不真切，但知她一直将视线停留在他们身上。
　　他心下了然，面对那女子微微鞠了一躬，复又上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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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俺又重新开始写了hhhh 会大改已经写过的部分，不过也会一章章地锁定写好后再解锁更新，抱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