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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两重山 ...

  •   圣旨已下,皇榜就公示在太极宫外,朱雀门的门墙上。进出的每个官员,往来的每个百姓都可以清楚看见上面的榜文。

      陆有莘听婢女说了皇榜公示这件事,先是脑袋放空,又大哭着说胡话,搜了条白绫就往横柱上系。婢女抱住她的腿,“小娘子您这是做什么!”

      泪水涟涟,她放下一只手抚摸婢女的发髻,用即将离别的语气道:“我不愿入宫,谁知陛下不仅如此,还昭告了天下,他一定知道了,教我还如何活下去!”

      婢女眉头紧皱,抬起头道:“皇上并没有让您入宫啊,那榜文上的东西与您无关。”

      陆有莘脖子往后一仰离了白绫,跳下凳子,既欢喜又疑惑,她问道:“那是什么?”

      “关乎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这一次,同样是陆峥来贴的榜。他不懂为何这件事时隔多年才被皇帝提起,更不懂明明世人心中早有定断的事,会再被证明这一次。只是这一次,皇帝亲口承认了他的错误,正式洗清了叶家的冤屈。

      只有一张榜,贴好后,陆峥同样遗憾地发现自己被挤得出不去了。

      年幼的孩子不懂个中奥秘,只知道往热闹的地方去钻,勉强看懂了上面的字,又钻出来问他的母亲,“阿娘,叶家是什么人哪?十年前,他们很厉害的吗?”

      妇人不知道太多,对这突如其来的沉冤昭雪却也欣喜,把孩子抱起来道:“他们不仅是厉害的人,还是好人。”

      “哇!”小孩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满是敬佩,“那我长大了也要成为叶逅叶御史那样的官!”

      “为什么?”

      “叶御史去世多年,我们都还记得他,说明他是为国为民的好官。夫子说过,一个人的价值有时在他死后才会体现,就这样永远鲜活在后辈的记忆与后世的建设里。”

      妇女随声音来源向后一看,刚刚提出“为什么”的人正微弯眉眼,认真地听她孩儿回答。

      而后,她对自己缓缓一笑,又给了小孩一支糖葫芦。小孩不认识她,但不觉得她是坏人。接过糖葫芦就美滋滋地舔上一口。

      叶栾没多逗留,提步就走。跟在后面袁明焕满脸委屈,不满地嚷嚷,“你怎么把我的糖葫芦随便给人?”

      “你也过弱冠了,还吃糖葫芦作甚?走罢,回大理寺了。”

      尚书省占据承天门大街的一边,另一边还有数个机构,大理寺就在对面的最西边。说远也不远。

      她回头看见陆峥,那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怕伤着了人而不敢使力逃脱围困,在乌泱泱人群显得格外滑稽。

      他心底善良,甚至有种不符身份的单纯。对文官的歧视总表现得明目张胆,但没有绝对的爱与恨。这是叶栾在狩猎场的兵器库里,就感受到的。

      他会帮陆璇么?叶栾微眯了眼望向那里,默默思索。

      好像感受到叶栾的注视,陆峥看过来,面上一松,像是在求救。

      袁明焕双手环成半圆靠在嘴边,直接冲围观群众们大喊,“将军咧,小心您的剑别伤着了人!”

      “将军?”“天哪,有剑,哪里有剑?”“遭了我腰疼,是不是被戳到了……”百姓们不认识陆峥,听到这话果真骚乱起来,不一会,吓跑了多数,再不打挤。

      三人刚好一道回宫城,叶栾将鱼符握在手里摩擦,随口问道:“你近来可曾去看望淑妃?”

      “我姊姊啊。”他顿了片刻未答,盯住那巍巍前方宫墙,有些走神。陆璇无数次向他描述过权力的美妙,向他描述大明宫是如何雍容,那含元殿殿顶的彩瓦在日光下炫目辉煌,殿前陡峭的石阶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飞龙祥云。

      站在权利的最高处俯视一切,无人追问你的过往,他们只能朝拜你此时的高贵,并且山呼万岁,如同变态的受虐狂般还祝你长命。

      但陆峥对这些无感,他想回到边陲或者西域。那里有万顷草原,牛羊成群,大风扬起时牧民们乘兴高歌,哪里像长安城。

      “我不喜欢长安,这个地方就像囚笼。只不过更华丽。”他望着宫墙,小声说。

      叶栾已猜到了他的想法,时局再次复杂难辨起来。两人,终究是要站在对立面的,但现在居然还能当做以后什么也不会发生般走在一起。

      能劝说么?能投降么?没有对错,没有拉拢,没有策反一说。他们心平气和,早有决定,只是向自己认为正确的目标行进罢了。

      半月后,正是浓春时辰。

      花枝横斜旁逸,香气馥郁。娘子们结伴而行,饱满高髻上插了一圈又一圈金钗,齐胸襦裙的上裳、长裙,甚至披帛也全是花纹,这等秾艳到刺眼装束,不知何时蔚然成风。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改变,长安城依旧衣香鬓影,车水马龙。只是杨柳岸边不再有喝酒比诗的青年才俊,大明宫内也许久未邀来胡姬作舞。

      宵禁了,黑夜笼罩城池,家家户户都赶忙把摊点收起,默默摇头,感叹收入越来越少。彻底静下来,提辖都不用再管,因为街坊内都不再有嬉闹的人户。

      窗外有鸽子的“咕咕”叫声。叶栾正好靠在窗边读书,伸手开窗,鸽子便跳进了她手心。

      鸽子原本雪白的羽毛沾了污渍,斑驳狼狈。还有干涸的血印,让几根羽毛都被黏在一起。

      这是他们第三回通信了,叶栾知道这些信鸽传书也如驿站一般,每经过一处地方的集信物,便换下这只鸽,绑在另一只的腿上交给它来送。

      尽管这样,还是很辛苦。送信会累死好几匹健壮的马,鸽子也不例外。

      它小小的头颅一下歪过去,倒在叶栾手心。叶栾心中微酸,脸颊靠近它的身体,轻轻摩挲,道:“辛苦了。”

      幸好它只是太累,休息后便能振作了。她将信鸽小心捧在自己身旁叠好的常服上,再取下绑在脚踝的小笺展开。

      读罢,没有再看第二眼。叶栾拿着那笺靠近桌角烛火,燃了,她指尖上一团火。

      分明被灼烧着,但她面无表情似感不到痛楚。“扑”,灰烬终于掉进烛台。那火先被一压,马上又张牙舞爪。

      她向后一瘫,仰头望见礼部屋顶内的纵横屋梁。

      他说,皇子早已启程。他也说,他还在安西都护府,可能还会去于阗镇一趟。

      叶栾闭上眼,拿起桌上书卷遮盖了自己的脸。脑子里纷繁杂乱,她已好几日难以成眠。寒冷的春夜,还没有下过雨,但她的脚踝始终隐隐作痛。

      好饿。她拿开书,叹出一口气。

      一丝凉意透进来,绕着她脖颈吹拂。叶栾扭头去看那窗户,她分明已关上了,这时却被打开。

      她趴到窗沿下看,有个人就站在那里。一手提着灯,一手还摸着窗,保持开窗的动作。

      “谢学士?”谢禹舟在不久前被从京兆府调往了翰林院。翰林院中的官职多以文官为主,无太大实权,但胜在能直达圣听,可方便与圣上往来。她看着谢禹舟,眼里没有惊讶,更没有欢喜。

      谢禹舟有些难堪,抿了抿唇,道:“我今日刚好在门下外省办事,在大明宫走动惯了,不大熟悉这里。天色已黑,更不识得路,见这有光亮便想问问。原来,是你啊,那么这该是尚书省了罢?”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便可到安上门,倘若你要从朱雀门走,需先走到尚书省的另一头,也就是承天门街上。那前面就是朱雀门了。”

      “好,多谢。”虽这样说了,但谢禹舟仍看着叶栾,没有要走的动作。

      她微微蹙眉,抬手关窗。不知怎的,谢禹舟一急,踮脚拦住,窗口生生压住了他的手指。

      “你?”叶栾眉头一条,重新打开窗。那样儒雅精致的脸,惯来彬彬有礼的姿态,却正扣住了她的窗不让她关。

      “馥羽,你我当真要如此陌路下去吗?”

      叶栾垂眸不语。

      “你忘了吗,你说过会保护我,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

      她目光凉凉,如初化开的水般清透冷冽,“谢阿兄,我已经没有保护你的能力了。我已经提不起剑,身上也受不起再多的伤。都是儿时的事情罢了,你根本没有想过要它实现,对吧?那现在再提,又有什么意思?”

      谢禹舟比她先遗忘那些少不更事的语句,他是早早抛弃了前尘的人。今夜再提,在叶栾眼里可能是他一时情绪上涌,亦可能是在她这里单纯追求某种刺激。

      叶栾看见他发红的手指,拿了小瓷瓶交给他,转身离开窗户,道:“回去罢。殿下在等你。”

      谢禹舟瞳孔一缩,几乎整个人都贴在礼部公房的墙壁上。他的手臂伸了进来,拉住叶栾的袖子,道:“不,你不能这么想。公主是公主。”

      “我们应当还是很要好的,像儿时一样。你带我骑马射箭,四处游个痛快,你帮我教训那些欺负我的人,让他们再也不敢。”

      叶栾缓缓扭过头,语气认真道:“现在,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而你,也游遍了长安。”

      谢禹舟这才意识到,为何自己总有些那么放不下她。与情爱无关,那是因为在从前,她代表了他想成为的样子:浑身炽热,有挥霍不完的豪情。

      过分依赖,过度需求。

      含元殿前一跪,便是他对叶馥羽的回报,现在好像已经不相欠了。

      他一咬牙,把瓷瓶放回她手里,然后自己微微一跳,灯笼光使劲摇晃。渐渐走远了,光便淡了暗了。

      叶栾关上窗,头抵在墙头。她有些累,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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