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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尘网中 ...

  •   天边才翻起鱼肚白,叶栾枕着桌案还在瞌睡,她是被一阵粗鲁的动作弄醒的。

      “起来,跟我们去大理寺一趟!”男人粗哑的声音在她本就清浅的睡梦里,恍如一声要命的惊雷落地,叶栾睁开眼站了起来,甩掉他捆在自己臂上的手。

      “为何?你们无故带走官职人员,可是要受审的!”眉头微蹙,她面上还算保持了镇定。

      她在公房里趴着,因此周围还有不少礼部的人。他们看见大理寺的人来了,谁也没有阻拦,一边啃着从公厨拿来的饼,一边翻着册文,光眼睁睁瞅着又轮到哪个倒霉糊涂蛋了。

      是叶栾哎。猜对的人向旁边的人挤挤眼。这种情况他们司空见惯,别说礼部,刑部也是有的。局中人看得清楚,却不得不装傻。只是今日这般让大理寺的人亲自前来,闹得动静着实太大。他们没有能力阻止大理寺的人,以他人犯己身险对官员来说最不划算,而刚好他们总精于计算帷幄。

      “私吞户部的钱还装不知道?懒得与你这般说,先跟我们去大理寺,否则打断了你的腿拖着去也行。”

      叶栾微微低颔,从上方看下去,那眼睛显得翘弯,流落出冷厉的光。

      门槛被重重踢了一声,来人是大理寺少卿许程,他手上抓着什么东西,脸色铁青,对他们道:“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一律出去!”

      坐着的礼部官吏纷纷站起,赵启怀犹豫了半晌,待人将清空时走上前,对许程拱手道:“请问许少卿,叶郎中到底犯了什么过错?”

      许程是寒门出身,面对直接的质问显得绷不住场面。他故作镇定,将手里东西往叶栾跟前的案上一拍,道:“叶栾,我问你,宴会礼制之事可都是你安排的?”

      “某是仪制司郎中,自然由某安排。”

      他冷笑两声,道:“这几天的筵席你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四处偷工减料,让各宫娘娘们受了气,皇上动怒,下令尽快捉拿归案!”

      叶栾拿起摊在地上的两本册子,礼部户部各一份,所记安排与支度皆相同,且礼部那册子上有她亲手写的姓名。而眼前这个大理寺少卿说这些东西都没有出现。

      到底有没有,涉及后宫,叶栾根本无法亲眼凭证,因此想要口头栽赃也是易事。

      “许少卿,礼部只负责安排,不负责采办。至于户部的钱究竟去了哪,大人应当找的是采办的人,并非下官。”

      许程脸上一僵,随后眼神示意了两边官吏,道:“礼部的人好生诡辩,对与错,先到大理寺去说吧!”

      又有人来扯她,叶栾上前一步躲开,对赵启怀道:“赵兄,拜托你去找一找沈都护,告诉他不必等我。”

      赵启怀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没有多问,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甫一跨入地下牢狱,携满潮湿腥气的风铺面而来。没有口供,没有画押,她双手上锁,直接被扔进牢房里。

      一切来得太快,快到她来不及送送他。叶栾靠在角落中,细细想来这些前因后果。当初她翻看户部账目时的预感是正确的,户部空虚沦为整个国库亏空的遮挡物。将户部大肆查验转移注意力,再找个小卒承担罪责,进行一番故作正经的处理,这事就算糊弄过去。至于明日,再看明日的钱财从何处搜刮。

      很不幸,她是那个小卒。作为某帮人的心头之患被推出去,担负了罪责也顺应解决掉她。

      牢房外有脚步声,叶栾从臂弯里抬起头,抬眼望过去。外面是陈弥,他隔着铁柱蹲了下来与她平视。

      “叶郎中,跟我走,我是来救你的。”他看着叶栾,眼里竭力放出使人信服的光。

      叶栾早知此人心机深重,在牢房外的一通演示实在掩饰不住他的虚伪油滑。她站起走过去,铁链拖得叮零桄榔响,高高俯视着陈弥,目光冷淡:“这事情,陈舍人身为中书省三品官员也参与其中了罢。做了什么呢,对户部的假账视而不见允其通过查验,将不实之事呈给陛下,还是偷偷撤掉了礼部原本按照仪制安排的东西?亦或什么都没有改,但你们只是想让我犯错罢了。”

      他没有说话,不得不承认此刻的叶栾是偏激尖利的,她与之前对他的态度完全不同了。陈弥想了片刻后,道:“是的,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仪制不合,他们想要栽赃一个罪名十分容易,哪怕凭空捏造也是权威的。而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

      “陈舍人,”她走近,铁链在地上拖得叮铃桄榔响,“某不需要你。”

      他蹭地一下站起来,道:“叶栾,我真心实意待你,你如何说这般的话!”

      “某不明白陈舍人的真心实意是什么,到牢房来看看施舍怜惜,马车上可以随意拨人衣服的是吗?”

      他气噎,万没想到叶栾会发现。他转过身要离开,想起什么又道:“你等着,我会让你后悔的!”

      多么熟悉的话语,叶栾眯眼看着他的背影,嘴角不屑地微翘了翘。

      不出多时,一阵阵从外面传来的女子歌声让叶栾突然警惕。许程着官袍走在前面,他身后两个狱卒架着位头发蓬松衣裳破旧的女人进来。临近叶栾时,将手一甩,女人跌倒在她面前。

      歌声消止,女人慢慢抬起头来。那张眼窝下陷,皱纹横生,看起来老态至极的脸,叶栾一时还难以相信,她是不久前就见过,甚至自己小时候与她有过些微交集的,林美人,林氏。

      叶栾脑海里忽然闪过十五年前见到的这张脸,眼眉细长,垂首淡笑时尽是说不清的温婉怡人。她与叶栾生母关系不错,其实也就是政治里的利益关系罢了。叶栾在她宫中走动过,记得还算清楚。坊间将那位新得恩宠的林氏比作山涧幽兰,而陆璇却是那妖无格的芍药。而陆璇从不认为自己是芍药,她要做牡丹。在渐渐掌握权力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林氏丢弃进冷宫。让她受尽折磨,过于快速地拜倒在岁月的凌虐下。

      许程蹲下来,掐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看着叶栾,问:“看清楚,你是不是认识她?”

      疯子说的话哪有什么逻辑与证据可言,但好事人偏偏兴奋于拿此作文章,其余不怀好意之人也从不在意其中荒谬,他们要的只是,借助这样一个荒谬的证据,制造一个人人信服的结论。他们的架势极其擅长颠倒是非黑白,叶栾屡见不鲜。

      昔日名动京城的林氏两眼发直,重重地点头。缓慢举起手指,嘴里咽着血,吐词含糊不清:“我记得你,我小时候还抱过你。”

      得了答案的许程陡然大笑,扭头对狱卒吩咐道:“记下来,礼部郎中叶栾与后宫妃子有私交!”

      林氏自那日见了她之后,是否就一直对她的真实身份风言风语,结果被有心人听了去?才使得陈弥抓了她来做文章?叶栾脑袋里转得飞快,将前前后后捋了数遍。

      突然,林氏抓住铁杆撑起上半身,仍是两眼发直地看着她,嘴里还念念有词。陈弥正试图靠过来听个清楚,叶栾心道不好,一出掌封住了林氏的嘴。她还想要说点什么,但很明显,叶栾在另一边用眼神很严厉地警告她。

      狱卒打开牢门,一把扯过叶栾往外扔。至于那林氏,再没有气力说话,想要站起来却摔倒在地,望着牢房墙上开出的透光小孔,奄奄一息。

      叶栾被带走时不停回头,她知道,这个长安城中唯一“记得”自己的人,就快走到生命终点了。她稳了稳心神,微微张开手,看见手掌里的血迹。

      将叶栾带进审讯室,往外边一扔,许程坐在案前摊开状纸,直截道:“叶栾,这下你可知罪?”

      “不知。”她跪在地面,头发垂下来遮挡了眼睛。过分笃定的语气,让许程一阵好气地拍打桌案。

      “第一,捏造礼部仪制事项;第二,从户部骗取钱财挪为己用;第三,仪制不符,是藐视法典之罪;第四,来历不明,与后宫女人有瓜葛!这桩桩件件,哪一条不能让你立马人头落地?”
      脖子后仰,叶栾看了看破败的牢顶,道:“这一桩事情非得拆开来说,许少卿一定觉得这样能显得某更罪大恶极。但事实上,你也知道,某没有犯那些错。”

      “画押!”丝毫不管她说的话,许程甩来一张纸摊开在面前。叶栾扫了眼上面满满列举的罪状,握紧自己的手指。

      旁边狱卒揪起她的手腕,指甲抓过她的手心,一下子猛地掰开。叶栾死咬住唇,使劲力气把手臂后缩挣开他。

      最终“啪”地一声按住印泥,手指一转,点在状纸上。反抗早知是徒劳,叶栾怔怔看着状纸,好像还没醒转过来。

      太快了。如果说袁濂想解决掉她,那么在平楚县那次便是。步入朝堂后,她刻意表现出才能,引得袁濂对她重新评定并考虑列入队列中。许程寒门子弟无依无靠,由袁濂才得以当上正三品要员,他的作为无非是有袁濂授意。而袁濂这个人的态度,未免也转换得太快。

      “现在是否是酉时了?”叶栾突然问道。

      这里听不见报更声,光芒只能从牢房上方的小窗子里透出来,根本分不清是何时。

      “我们申时前来,现在大概还差一刻到酉时。”另一个高大狱卒虽面相粗糙,但读过诗书,对叶栾素有耳闻,今日这般也是有些不忍。

      许程白了他一眼,对叶栾道:“酉时,沈都护就离开长安,现在送别的队伍能从丹凤门一路排到晋昌坊。难道说叶郎中也想瞧瞧热闹?可惜了,那里多一个你就显得拥堵,叶栾你啊,还是好好在这里呆着,胆敢离开半步就遵照法令让你人头落地!”

      他说这话时鼓起了前所未有的莫大勇气,说完感觉高人一等无比满足,但发现叶栾始终微垂着眼无甚态度,这些狐假虎威的便失了乐趣。

      “我要出去。”

      等了半晌,许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拍了拍耳朵问:“你说什么?”

      “我说,”她站起来,手掌按在桌案上,“我要出去。”

      “大胆!”许程一声令下,狱卒迅速地拿绳子把叶栾全身都捆起来。她没有挣扎,明知会如此被束缚,但要出去这话,还是会说出口。

      她定眼看着许程,忽而扯嘴一笑道:“叫他们都出去,我单独有话要和你说。”

      许程被她不明不白的笑容弄得心里发憷,仔细检查了一番她身上的绳索,素听闻她花样极多,这次十分好奇她又要干什么,便吩咐了狱卒出去。

      叶栾靠在铁杆上,语气自然:“许少卿,你有想过帮助袁太尉杀掉我,实则是不值得的么?”

      许程没想到她说得这么直接,干干脆脆捅开了自己的立场,气急败坏道:“如何不值得?”

      “两年前,许少卿曾向平楚县知县行贿百两助得解试中举,终于苦尽甘来升为三品朝官,亦从他人处收受贿赂。曾经你拼命巴结的一县之长,现在千方百计讨好你。这种身份错位,是不是很刺激?”

      行贿送礼在官员中司空见惯,但科举作弊这种事可是杀头大罪。许程身体抖了抖,后退几步,用看怪兽的目光看着她道:“你,你怎么知道?”

      “下官不巧,来长安之前在那里担任过两月的县丞。所以有些事,还是能轻易接触到的。”她说得含糊,却足够糊弄这个天性怯懦的寒官。那晚从宋邦书房里偷出来的账本刚好有明确记录,所涉数额及起因事件令人震惊,一个知县尚且如此,更别说朝中京官。

      “那又如何?反正你在死之前,是出不了这里的,我也可以现在就让你一命呜呼,呈报大理寺说你畏罪自杀!”

      “许少卿如何觉得我说不出去,别人也不会说呢。他若晓得我死了,少卿的后果只怕更糟。科举舞弊乃是大罪,袁太尉再宠信你,也不会让自己在明面上落得徇私包庇,遗臭史册的坏名声。”

      “你想干什么!”他心惊,只觉得自己努力攀上来的位置岌岌可危,正被不相干窥探,并牢牢抓在手里。他无暇思考她话中的漏洞,内里自卑引起的无限慌张中失去了一切思考能力,只觉得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叶栾走上前几步,坐在长凳上只清清淡淡说了两个要求:“松绑,拿块胡饼过来。”

      许程心下疑惑,又问不得,想想总不能从这里面耍什么花样,给她松了绑便到外面吩咐狱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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