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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善其身 ...

  •   袁濂并不打算让事情快点结束,他站起来道:“叶郎中学识渊博,才华斐然,是朝野上下有目共睹的,想必说的话有极大的说服力。我想问问叶郎中,你觉得公主殿下如何呢?”

      “我朝王姬,高贵美丽。”她淡淡看了李宜鸢一眼,对方正捏着自己手里的高足杯轻轻晃动,对于周遭这些言语好像都不为所动。她从小就被包围在这样的气氛里,渐渐地,连虚荣都不必了。

      只有一个人,不会这样假惺惺的。泛起圈圈涟漪的酒色里,恍惚间出现某个人的脸。一摇,又是一散,什么都消失了般,她冷冷地放下杯子。

      袁濂继续问道:“叶郎中觉得沈都护如何呢?”

      陆峥蹭地一下站起来,刚要说话就立刻被沈绥揪了下去。陆峥怒道:“你作甚?”

      “你想提那首诗,是要逼她死么?”他压低了的声音十分冷峭,生生要把人拖入了寒窖。

      陆峥有些怔,但没多问。他几乎把那首诗全然忘记,除了将军与都护的不公平待遇。沈绥虽然不知道她作的是什么样的诗,但他清楚,这时候觉得不可以给她横加戏码,引来更大麻烦。

      叶栾还未答,他又问:“叶郎中,觉得公主殿下与沈都护是否相配?”

      叶栾眼眉微挑过去,忽而浅浅一笑道:“在下并不觉得相配。”

      庭下一片倒吸声。李宜鸢,也缓缓扭过头,余光瞥着她的脸。

      袁濂一听有说头,伸出食指摇晃起来,道:“男才女貌,门当户对,自是相配。叶郎中这般想法,是从何而起?”

      “见仁见智。下官从来认为,世间风雅郎君不少,如花美眷不乏,但众所周知,并非人人‘相配’。情爱中的‘相配’二字,应当拆开解释为‘相濡以沫,配合默契’,而这一切都基于两情相悦,感情使然。”

      众宾客了然,又是皇帝自己自作多情的问题了。反观袁濂,这一番对话下来,叶栾回答得都天衣无缝,从容淡定。他想,假如这个人能收为己用,必定展现异芒。只是她的立场太偏执鲜明,显得困难。

      叶栾拜辞,身后就立马窜出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架起她。叶栾手一挣,自顾自拍了拍袍子,道:“放心,某不会逃遁。”

      两人面面相觑,随后一人走在前带路,一人跟在后头盯住叶栾。她被带着到了场外,丝竹声继续从湖上画舫里响起来。

      在长条凳子跟前杵了一阵,那两人生怕她耍什么花样,提着板子连声催促。叶栾微微叹息了一声,认命般趴了上去。

      她偏头望着枝桠那头的热闹,手下也抓着凳沿,好像以此能减轻痛楚。

      箜篌细润如大小珠落玉盘,羯鼓的顿挫轻重间满是异域风情,时而有埙声,古朴悠远,遥遥相和。叶栾听着听着就听了进去,而身上的疼痛迟迟不至。

      她回头去看,鼻尖蹭到一缕头发,木槿叶的香气溜入鼻端。

      “这么想挨打?”他说。语调间隐隐有笑意,那轻巧亲近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引得叶栾还翻过身,手肘撑起稍微凑近了一点看是不是他。因在叶栾记忆中,他似乎从未在面上展露笑意过,通常只是话里藏着愉悦,表面风平浪静。

      “这里没有光,叶郎中也是能认清?”太低太沉的声音,离她如此近,这里已经没有人,他说话时还是只有他们自己能听见。

      叶栾想起街坊间骂人的一句话:化成灰也认得你。但她没有说出口的兴趣,只是在想到那话时突然笑了一下。

      她身子微微抬起,眼角余光瞥见某处,笑声便突然被树枝掩去的一角裙摆砍去。脸上情绪突然沉凝,再一眨眼,那里只剩黑夜里狰狞的枝干。

      审视现在的状况,她撑着长凳身体前仰,沈绥的一只腿抬起扣在案上,弯腰低头与她接近。从那个角度看,过分狎昵,与亲密无异。

      叶栾起来,落脚在地道:“沈都护何以在此,来看下官如何皮开肉绽的么?”

      “你受得,我不忍,叶郎中莫要再说这等风凉话。我从陆将军那处听说叶郎中做了一首诗,可否念来与我?”

      叶栾双手背后,慢吞吞绕着沈绥走了两圈,而后脚步一顿,头一抬,用有些骄傲的语气道:“作得快,忘得也快。下官竟记不着了。”

      “叶栾,”沈绥拍住她的肩膀,低头与她视线相齐,“在礼部待久了,竟练得同韫之一般顽劣了么?”

      “陆将军必然告诉郎君了,我说的是他的坏话。而对于都护,则是一番赞美。其中所提官职并非专指,但下官忧虑,该诗让沈都护晓得了后,会养成都护的虚荣轻浮之心,”她微勾了勾嘴角,“而都护是要为国效力的人,不可耽于下官的谄媚。”

      他忍俊不禁,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将她的语意颠倒一番自行理解后道:“叶郎中深思远虑,为保某前途便从小处开始绸缪,某感激不尽,也啼笑皆非。”

      好的,目的达到,这个男人是会真实笑起来的。不似李韫之那般,眉眼弯弯明亮摄人,他薄唇抿着,眼眉舒展,露出一层极淡却自然的笑意。

      叶栾收回目光,向前走去,给他轻轻背了一遍。

      夜风中不见危云,扶桑树剧烈摇晃。海棠花载着春末最后一缕光芒飞入烈火崩腾的战场,帝王甩起他的长鞭掀起地动山摇,谁也不知从那坍塌的土地里涌出的,是响应号召的勇士,还是义愤填膺的百姓。

      “都护,”她转过身挡在沈绥面前,以同僚官礼一揖,“我朝掌实权的将领,除去陆将军只有你了。若有一天,都护需得身披甲胄奔赴战场,某必定在后方竭尽全力,不让都护有后顾之忧。”

      不管个体间背负着什么,其中滋味又如何,叶家的使命感几乎是与生俱来,流淌在家族命脉中的。她的祖祖辈辈是,她亦是。

      沈绥望着她笃定的眼眸,真实感受到她对自身使命的热忱,还有对他的诚恳。那诚恳是文武官员之间,依靠共同的信仰所建立的信任与托付。

      “有叶郎中在,我十分安心。”沈绥轻声道。似乎对即将到来的烽火硝烟,也可如此云淡风轻。

      “今晚你去礼部还是回晋昌坊?” 李韫之分明跟他承诺有三天休沐,结果不到一天就被重新逮了回去。他走在后面,瞧她身型愈发削瘦,心里酸疼酸疼的。

      叶栾抱住膀子搓了两下,嘴里叹出白雾道:“年关临近,这天更冷了。算算日子,陛下将今年省试提到了三月初,元正节之后,礼部便要开始忙着准备科举了。恐怕会很少回去。”

      她看过来,道:“听说沈阁老要正式上朝了,原因是看不下去陆将军回来后引导武官横占一方,要为文官讨回公道。他老身子骨可还行?”

      “我先辈中大多是文官,我做了武官,而你家是武官相承,你却做了文官。阿耶他并不一定要划清文武界限,只是不允许有不睦出现。他身子骨还行,但说话变得不利索,需唇枪舌战时,还得你多帮帮他。”

      叶栾想到了什么,忽而偏头一笑:“倘文武官员如沈都护与某这般,朝廷想必便不会那么多事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走出场外,坐上了马车,一路往礼部的方向去。

      今晚一跪一认罪,可以说是在皇帝那处博得了绝对好感,向别人展示了自己的立场,忌惮与恐吓也会同时到来。至于淑妃那边,叶栾知道,淑妃明面上效忠皇帝,现在要对她动手还不至于。

      “你真的打算为圣人效力么?”这个问题不是空穴来风,既有今晚变故的考量,也有从前的人事。当今圣人是十年前一场场屠杀的主导者,为仇人效力后亲自扳倒不是不可能,沈绥想知道她是如何想的。

      “嘘,”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叶栾伸出食指覆在自己的唇上,“郎君注意谨言慎行,这等话可是会被当作叛臣处理。毕竟陛下面前,忍不得有对‘忠诚’二字半分疑虑的臣子出现。至于某官职卑微,对陛下来说起不得什么大作用,尚可独善其身。”

      沈绥懂了她的意思。用一年俸禄和三十大板换来君主的信任,这不亏。接着,她官衔不高诸事不便,派不上多大用场,借此便无法对皇帝明确表态,那么别人就只把她当作胆大一点的沽名钓誉之辈。忌惮她的人也正试图招徕贤士,而她未必不是一个好选择。

      夹缝之中,逢源是最困难的。不如抛来一个假象,让他们自行选择。

      “但是这样,你的品阶一时半会也难以提高。”袁濂一定会把她摁得死死,水落石出之前,先逼她失去选择的权利。

      她裹紧了沈绥从马车衣架子上取来的貂裘,面目轻松,道:“我不是还有个靠山么,沈老丞相。不过某怕自己太自信而且贪心,”她靠近沈绥,笑了笑,“沈郎君觉得,沈丞相会帮着某吗?”

      “当然。”其实促使阿耶这次回到朝堂的缘由,那老生常谈的文武官员话题只是九牛一毛,他要做的,是在他儿子离开长安之前,稳固已是半个沈家人,叶栾在朝中的地位。沈绥在心里想了一遍,火苗影子在瞳孔里跳动,但终究没说出口。

  • 作者有话要说:  评个论?收个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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