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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忆往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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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这次使李徽亲自前往建兴寺参拜的主要原因是近些年国土风雨不顺,除岷州之外,西部多县都备受其害。
这天,浩浩荡荡的皇家车队里旗帜飘扬,从山麓绵延到山脚。
叶栾背了一小书囊跟着众多官兵后头,这时有人急匆匆从山麓跑下来,拨开那些占了道的官兵冲到叶栾面前。
山坡路滑,李韫之险些撞到叶栾身上,好在她及时伸手挡住,让李韫之站稳了。他大口喘气,片刻后正色道:“总算找着你了,皇上的随身文官今早马车上晕吐了,翰林院离着又远。刚好皇上听别人说你今天关了书馆,想必是来这了,就命我特来找你,快随我上去。”
李韫之提起袍裾,一步跨两阶。忽而意识到什么,叶栾取下腰间香囊递给他道:“这本该是给你的东西罢?”李韫之愣了一下,接过香囊,脑海里立马闪现出那女孩的笑颜。他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道:“兴许是。但你拿着也没关系嘛。”
话虽这样说,但李韫之自拿着那香囊后,就再没松开手。
该提正事了,叶栾问道:“你是礼部侍郎,怎的会来找我?”
李韫之转身道:“你忘了那日,我来接他时,你也在。怕是皇上晓得我们,”他笑了笑,“交情好啊。”
不到寺庙,远远地就听见李徽在赭红寺墙边大声呵斥:“写句话都写不清楚,养你们有何用!”
两个年轻人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那位高僧真是讲得太快了,我们才接这个职,实在是赶不上记清楚啊!”
旁边身穿各色官袍的人都暗自为他们吸气,皇上说你不对你承着便是了,对自己所谓的辩白在这里可是顶撞皇帝陛下的大罪啊。
果不其然,李徽指着这两人,最令人惊悚的三字脱口而出,“拖出去!”
叶栾陡然明白李韫之要自己干什么,就要带她上前时,她身子却僵了没动。
“放心,我绝不会害你的,大概就磨墨铺纸而已,再凭你的巧言善辩平息皇上的怒火,快来。”
叶栾瞥见李徽身后确实有张摆放了笔墨的桌椅,只得跟着他走了过去。就要到面前时,她闭上眼睛,不知在想什么,一会儿才张开。
如今这种情况下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只是沈绥还没出现。
“皇上,叶栾带到。”李韫之乃礼部侍郎,只需躬身行礼。而叶栾尚且一芥草民,却并不下跪。
保持袍袖遮住脸的姿势,李韫之怕她是第一次见李徽吓傻了,不停拉她袍角。在别人眼里像只是因为草芥木讷而短暂僵滞,因为叶栾终究袍幅一翻,洒洒然下跪在地。
李徽的脸看起来十分刻薄,他眼底青黑,绕着叶栾行走的脚步虚浮,道:“叶栾啊叶栾,怎么不是生在长安城的人才?”
李徽的亦褒亦贬,难以捉摸。而下方的叶栾闲定回答道:“不是长安又何妨,天下都是您的,何愁不能轻易笼络人才?”
一片安静。突然李徽笑了两声,有些渗人,像夜风鼓动单薄的竹篾纸发出的声响。他将吸足墨水的毛笔扔给她道:“不愧是写了两书的人,让朕踏踏实实地记住了你。他们没把高僧讲的话记下来,你去。”
“建兴寺里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僧,怎会因着一芥草民把讲过的话再讲一遍?”
李韫之上前刚要开口,被李徽制止道:“这很难需要堂堂礼部侍郎为你求情”李徽成功把这个问题甩给叶栾,不去,就相当于把李韫之拖下水,而她也要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
于是叶栾抓住笔,不卑不亢道:“不难,草民可以。”宫女领她到一扇院门前,道:“皇上先前便是在此处听高僧讲经,有劳您了,奴婢告辞。”
叶栾推门进入,身前正对庭院,右边则是长廊。她走上去,轻声敲那房门:“叶栾奉旨拜见圣僧。”
“请进。”声音有些熟悉,叶栾进入后转过屏风,只见里面水雾轻撩,红色花瓶里花枝横斜旁逸。
“承戒?”叶栾不免有些惊讶,同时也放心许多。他看见叶栾书囊里的东西,依然腆着肚子,笑得像个弥勒佛,继续细心地沏着茶:“那两个记事官,官小脾气大,欺负到出家人头上,该遭殃。”
叶栾盘起腿坐在地板上,展开卷章。承戒把茶放在桌面另一头,道:“你不用写,我也不必重新讲。这里就有现成的,先喝杯茶。”
她一下反应过来:“你故意的?”
承戒笑得五官都展开,道:“他们欺负出家人,出家人就欺负回去,有什么可追溯的 。这遭,贫僧突然想起件事,上次忘了告诉施主。”
她拿过承戒递来的现成卷章,问道:“什么事?”
他正了正身子,双手插进大袖里,道:“其实在施主之前,还来了位郎君问道盒子之事。”
叶栾猛然抬起头,脑海里首先出现的是那个人的名字。但承戒一脸不可莫测的笑容,慢悠悠地告诉叶栾:“是沈老丞相的独子,沈绥。”
装着那支干花的锦袋就贴在胸口,但心却像空了一大块。肃冷的风刮过脖子,贴着皮肤滑进冰凉。叶栾走在路上,目光发直,走入了草丛里也浑然不知。
“嘶”地一声,袍角被刺蓬花豁出一条口子。冷意姗姗来迟,叶栾打了个哆嗦。眼神里渐渐有了光彩,她低头看了一圈,脚下花朵浓艳,但被硕大花朵遮掩住的茎长满尖刺,那是刺蓬。
她提步往外走,勾住袍角的刺蓬却没有松开。韧性十足地将她回扯,同时土地泥泞,她一滑,整个人后仰倒地,手掌插入刺蓬丛。
叶栾没有很快站起来,而是就那样躺着,望着天空。
阴云伏低,摇摇欲坠。
她听见了脚步声,侧头看见一双黑靴子。
沈绥紧抿着嘴,揽住她的胳膊把她扶起来道:“不疼么?”
然后他的身体突然僵住了,因为叶栾一言不发,抱住了他。她的手臂搭在他腰上,从怀中仰起头,看着他。
“十年前,我认识你,但你不仅仅是认识我,对么?”
沈绥牵起她的袍角,挨近她道:“你的袍子破了,我带了针线替你补罢,想要个什么样子?”
“在沙洲的时候,郎君就会随身带着针线给自己缝补衣裳么,”她手指拈起他荼白无物的衣襟,“无论如何,都是从前的事罢了。沈郎君又何必总把白海棠绣在衣上?”
她没看过男人使用针线,还以为只有温婉的女子才能。而这个男人替她缝衣裳时,细致专注,那只握剑的手,拿起了针时同样灵活自如。
“女子模样会变化很大,我怕时间太长就认不出你,也不确定年少时的情愫会持续多久。毕竟我们没有为对方留下任何东西,我甚至不确定你是否记得我的名字,”他咬断了线头,“我所知道的,也就是你拥有男子般的本领,并且喜爱白海棠罢了。”
“我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忘记。”默了默,他随后补充道。
她听闻,仍然埋着头,却用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不想忘记,自是不会忘的。”
沈绥手指停住,看了她一眼,眉眼竟少有的温和。
他还记得,年少的叶栾,不,那时她还不叫这个名字。她爱穿胡服,窄袖长袍,便于跑动。绘着团花的大翻领翻开,腰间系带垂着长穗,别有一番干净爽利。异域服饰多色彩鲜艳,那一抹橘红亮丽更称出少女容颜。
务本坊的国子监里,几个纨绔子弟嘲笑谢禹舟生得过于清秀如女人,接着又道些污言秽语。谢禹舟双拳紧捏,气得通红的脸上冒出了汗。正当他们还要嘲讽谢禹舟受辱了也不敢欺负回来的时候,“嗖”得一声,箭头划过为首之人的脸颊。
接着又是几箭,他们的脸颊、额头和衣服一一不能幸免,均被划破渗出些血丝,不严重却极痛。偏偏叶栾箭术极毒,还射中了最高个的腰间系带,系带与下裳俱是一断,露了个光腚。
彼时在长安城斗鸡走犬、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们齐齐大哭,从此,叶馥羽悍女的威名便也在国子监传开。
转而入秋,空气浸凉,勾人睡意。她趴在外面的石桌上等待还没下课的谢禹舟,晕晕沉沉中好似闻见略微苦涩的海棠香,渐渐睡着了。而醒来时,谢禹舟也刚好坐在她旁边对她微笑。
想到这,叶栾一笑,沈绥抬眼询问。她摇了摇头不作答复。
在平楚县的解试考场上,他为她披上毯子的方式是用袖子拉高包住手腕,毯子两角就塞进袖口,再让手掌向下压住桌面,这样毯子就不会掉。
而那身袍子,在十年前一个普通的秋季黄昏,被同一个少年以同样的习惯方式披在了因等待而困倦的叶栾身上。那身袍子是沈绥的,那么里面的小笺也是沈绥的罢。
“你有没有给我写过什么,在那袍子里?”
沈绥自然地回答道:“有一张小字,你没看见么?”
幸好,即使把那封近似表露心迹的话错认成了谢禹舟的所有物长达十年之久,但她到底也没有把信上的话太当真。谢禹舟与叶馥羽两人之间的距离不仅存在于叶谢两家族世代以来的政敌关系,他们的性格也太千差万别。但那时候的叶馥羽对他并无私情,至于为何百般护佑,也只是看不下去他因瘦弱常被欺负罢了。
世大家族中,不仅是各高官郎君们在互相弹劾算计,夫人们暗中攀比挖苦,这些门阀出身的孩子也从小耳濡目染,随父母的意思与谁拉帮结派或与谁划清界限。很不幸,显少混迹官场的谢家就常被视为软柿子。
少年们可以斗鸡走犬不问世事,可以潇洒风流于秦楼楚馆,但叶馥羽就是不喜欢他们学起成年人一样的虚假自私,而且也没学像,显得愚蠢又狂妄。
“我把盒子取回来了。当时那个人就是你罢,你问我埋的是什么,我没告诉你。”叶栾道。
记忆再次回溯,上元佳节,沈绥的母亲还在世。而沈绥已然十五却还没有中意哪家小娘子的迹象,便被她拉去了建兴寺求姻缘。
衣香鬓影,娥儿雪柳,寺庙里张灯结彩。才子佳人将愿望扎在硕大的黄果树上,亦或烧香礼佛,把对父母宗族的祝愿寄托在一跪三叩中。
沈绥对这些索然无味,只注意到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无比清楚地记得她的名字,他还看到她在树下埋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他未能控制好自己的语气,说出的话像严厉的呵斥。他握紧了自己腰间的剑柄,身体挺得笔直。
女孩站起来,借着枝头悬挂的昏昧灯笼光色,面孔如同像春日软红初上枝头。
“没什么。后面,你阿娘在找你。”她说话来倒是镇定,没什么波澜。
他往后看,他母亲拈着手帕在向他招手。
时间流逝,光阴斗转。白驹沾满露水,鸿爪印已经消失。人呜呼死去时,也传来新生命呱呱坠地之声。等了很久的人最终失散,但也能重逢。
沈绥轻叹一口气,勾指抬起叶栾的下巴,看她的眼睛。寡淡而冷漠,那颗炽热的心早已不足为人道。
作者有话要说: 叶栾:你是不是……有什么?
李韫之:(笑而不语)真香!
刺蓬:生命力极强的草本植物,从古代到当今都能存在于田间地头以及路边。上方枝叶膨胀,根部细浅。浑身是刺,可长到半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