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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泾城卷·渊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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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远的一个地方,有一段很长的故事,故事里有个活了很久的少年,等着一位姑娘。
姑娘爱换名字,三日就换了三个。少年不爱换名,他怕寻不到那位姑娘,于是三日只换了两个。
第一日,他看着她穿着红嫁衣,想娶她。
第二日,他看她丢了东西窘迫的模样,想娶她。
第三日,他看她一睡不醒,便抚琴同她讲起了往事。
姑娘记性不好,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
而后,他扮作世间种种,默默陪着她,不论她是谁。
第三日的很久以后,姑娘再没换过名。
她永永远远地记住了少年。
——
据有林,林深不可知其源。林中城,曰“泾”。
三百年之初,我第一次来到泾城。后来去到凡间游历,才发觉两地是惊人的相似。
记得某位开城的祖先曾说过,泾城实是为了维护凡间秩序而建的。
我尤爱凡间,人人普通,人人只为自己而活。
三百年,已是三世。我仍是容颜依旧、不老不死。只是这颗心早已千疮百孔,不复从前。我做过世间各色生灵,却只想再做个人。
后有一日,我寻到一本灰扑扑的书册。我妻儿尚在,也觉颇为奇异。我缓缓翻开那泛黄的书页,顿了顿神,又笑了,再同他们从头讲起。
我和我的妻都很熟悉那个故事。
单远每日醒时做的第一件事,去后山采草药,再剁碎煎成药汁。黑糊糊的药汁倒入白瓷碗里,散发出呛人的苦味,她每日都闻那味道,好容易才忍住没反呕出来。
待汤药晾凉,她便端去卧房,叩门、进房,把它送到神仙老师的手边。神仙老师会面色不改地喝下汤药,而后拿出他的琴,弹着,再问她,这一曲你记得吗?这时她就面带微笑地答,记得,是《繁霜》。每每这时,神仙老师的脸色总会看起来不太自然,似是并不满意她的回答,可她翻阅琴谱,确是那首没错。
再过一会儿,神仙老师就会让她离开,他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这一天,果不其然,也是如此。
神仙老师那几日看着疲惫又憔悴,她想,也许是他老了,可他的容貌却仍像个少年;又也许是她不争气,把他气得,可他待她却依旧是好的。
单远晕乎乎地想着,又忆起了宸山。
宸山可不是个什么好地方啊,神仙老师一回来就成了这副样子。
她努力地想究其因果,无奈却什么也不记得,只知道宸山那边的长君是她的未婚夫。
成彧,她先前还一直以为他叫程律。
她回过神来,想起这个点是要去见他了。
那个她不大熟悉的未婚夫。也不知是谁定下的姻缘。
晟宅是泾城有名的古房,宅子有些年头,搭建时用的木头如今都已变得发黑,却依旧看起来古色古香。晟宅曾有许多代的人住过,现在这里正是单远的住处。
她奔去后院的梨花树下,淡蓝衣裳的男子已在那里等着她,身形像是从画卷里走出来一般。
男子一见到她,俊朗的面庞就像是亮了几度,嘴角也带着笑意。
那几日他们的对话总是:
“小远,林木尘如何?”
“未变。”
“他今日弹得什么曲?”
“《繁霜》。”
“他对你说什么了吗?”
“并无。”
净是些絮絮叨叨的琐事,有时单远心里不禁觉得厌烦,凡事应该有个底,可如今这样的底又在哪里?
成彧的脸面朝着某一处,眼神却是涣散的,他今日没问她有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从袖中掏出什么小点心,好让她偷偷地将它们送给神仙老师吃。虽然神仙老师看到点心的时候,表情总是怪怪的,可是第二日她去他房里的时候,点心也总是不见了,兴许神仙老师只是不愿让她知道他喜欢那些甜的发腻的点心,怪丢脸的。
她思绪又飘了出去,未曾想到这一日没有了点心,却有了别的东西。
“小远,我们成亲吧。”那人说道。
她瞳孔蓦地放大,身体被圈进了一个怀抱里。她僵硬着身子,不敢呼吸,险些没把自己给憋死。
成彧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回响,她略微扭头看他一眼,就不小心对上他的眼,他眼里并无什么暖意,凉凉的。
她心里很是着急,道:“可是……我不喜欢你。”
他笑了笑,似是嘲讽般,冷冷道:“我也不喜欢你。”
单远涨红了脸,挣脱了他,问:“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说……那种话。”
成彧直直地看着她,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她,摇了摇头,黯然道:“不过是天意罢了。”而后,他转过身去,衣袖飘起,一个高大的背影。
单远愣在那里,心里瞬间只闪过一个念头:这十几日的重复,今日倒真与别日都不同啊。
她无奈地叹气,低头慢慢地走。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影,很是熟悉,她微微抬头,定睛,却愣住。
林木尘……不,神仙老师何时站在了那儿?
他神色凛然地看着他,苍白的面庞似乎显得不再那么死寂。
她走过去,想过去扶着他进房,神仙老师体弱,站在这儿不免会加重病情。只是当她扶起他的胳膊时,神仙老师却一下子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力道很大,吓得她差点惊叫出声。
“林老师……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林木尘并不答话,只用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她,眼里有些泛红。
他紧拉着她的手,大步往房里走去,他走得太快,单远险些摔倒。
进了房,林木尘重重关上了门,将她压到一边的墙上,眼中有明显的怒气。
单远懵了,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他这样生气,神仙老师对她从来都是和蔼温柔的呀。
林木尘紧咬着牙,不断喘气,他的手依旧握着她的手,她的那只手已从开始的疼痛变为麻木。
“不要……成亲,他不是……”
他脱口而出,单远霎时瞪大了眼睛。
他……说什么?
还未来得及反应,她的唇就被紧紧封住。林木尘激烈地吻着她,让她来不及呼吸,他的舌尖碰到她的,仿若电流一般刺得她浑身发烫。他周身散发的淡淡木香,此时也显得更加浓郁。
某一刻,他们都睁开了眼。
那一身白衣裳,晃得她眼痛。
而林木尘则像看到了什么怪物似的,眼里满是讶异,他猛地推开她,径直推门走了。
单远面红耳赤,只摸了摸被吻得红红的唇,更加懵逼。
谁能告诉她,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日那样不同,她兴许是适应不了了。
林木尘一直没回来,单远一时竟不知该做些什么了。平日里的常规秩序被打破,让她慌了手脚。
她努力地回想自己这一天做过的事,可想来想去也觉得没什么不同。难道是她没给神仙老师带点心吗?但他为什么要亲她啊?啊啊啊啊她长那么大可从来都没被人亲过。
她不禁再次想起了那令人害臊的场景,耳朵根又烧红起来。
单远你太没出息了!!!她一阵乱挠,心里痒痒的。
还有……神仙老师说不让她成亲,难道是听到了她和成彧的对话?
总之,现在一切都很糟糕,这让单远同学非常苦恼。
她正在脑袋里进行着“头脑风暴”,房门便被人推开了。白衣袖,还有淡淡的木香,她身子一僵,心脏猛的跳动起来。
不是林木尘还能是谁呢?
她装作淡定地面向他,微微屈身,“林老师……”
林木尘看着她,目光柔和了许多,全无了午时眼中的怒气。他朝她淡淡一笑,似是消融冰雪的风一样吹进了她的心里。
神仙老师的笑还是那么养眼啊……她在心里偷偷乐道。
“小远,把我的琴拿来。”
“好的。”
单远拿过古琴放在小桌上,林木尘走过去,撩起长衣,坐下来。他双手放于琴上,轻抚琴弦,默不作声,房内只留下悠远的琴音。
单远坐于一边瞧着他弹琴,心里略有些落寞。他怎么不说话呢?他难道不解释一下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吗?这样让她一个人胡思乱想,真的是神仙老师的作风吗?
她等啊等,天已是浓稠的黑。她有些困意,好几次微闭了眼,就要睡去。
林木尘未点灯,周身都处于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只是琴音却犹在,时轻时重,时缓时急,一会儿,却又戛然而止。
单远顿时清醒过来。
她睁眼看了看四周,黑黢黢的,让她差点儿以为是自己瞎了。她起身,靠手东摸西摸地往一处走去。
林木尘察觉到动静,问:“小远,你去哪儿?”
“点灯。”她答。
一阵火光蓦的亮起,映照着她略带稚嫩的面孔,显得灵动不已。
她原并未点灯,而点了一支细长的蜡烛。
渺小的火光摇曳着,却使整间房都亮堂了起来,带着烛火的温和。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将烛光对着他,道:“林老师,你继续弹吧。”
只是林木尘盯着烛火,似乎再也移不开眼,双手停在琴上,微微发颤。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那时,有个姑娘,夜里捧着小小的蜡烛,送到他跟前,险些要把她自己给烫着。她脸上的神情是那么认真,像是在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而他的脸被那小小的火苗照着,显得不再那么苍白。
姑娘对着他,声音有些哽咽:“公子你……莫要将自己藏住,我怕……再找你不到。”
那时,夜里只有烛光,姑娘踩在石子上,轻轻晃着身子。
他牵着她的手,五指紧扣,将她拥在怀中。他们的影子被烛光拖长,石子被摩擦发出沙沙声。
他喉头哽着,似被针扎,心里又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他愣神许久,直到单远叫了他,仍是一声“林老师”,他才回过神来,对着琴,苦涩地笑了笑,而后抚起。
单远仍是看着他弹,直到蜡烛燃尽,室内又是一片漆黑。
林木尘听到她又要起身去换蜡烛的动静,却叫住了她。
“小远,不必。”
“哦。”
她重新坐下,面对着那一片黑暗。
“小远,今天的事,对不起。”
她心里一紧,先前那种紧张的情绪又回来了。
“你不必担心成彧的话,他只是在诳你。”
“嗯……”
“还有……你是我的妻,我才是程律。”
他一字一句,终于道出了那真相,隐瞒许久,终要偿还。
他不知自己之后都做了什么,只知道黑夜之中,他似乎能看到她那漆黑的眼珠,他们四目相对,没有一人说话。
他走过去抱住她,他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他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就像从前。他无数次看她,就想伸手揽住她,抱她、亲她、占有她。只因他前世负了她,失去了,就再也抓不回。他曾编造过故事,想让她就那样记住他,但她却还是忘了。
他本想就那样停住时间,重复平淡的日子,遮住这日日夜夜的思念啊……
他大抵能明白成彧的用心,这是天意,而他在帮他。
他的手抚过她的脸,一片湿润,那是她的泪。
“林……木尘……”很小的声音。
“我……不太懂,但我的心却很难受。”
“没关系。”他沉声道。
他不知这样做究竟是否正确,有些时候,明明告诫过自己千遍、万遍,却还是被内心最深处的欲念给逼紧。
而这一变,时间便再不能停滞了。
窗外的月光洒在林木尘身上,他衣上绣着的丝丝细线正微微串在一起,一并微微闪着光。借着幽茫的月光,单远抬起眼看他,却注意到他的脸上竟有两道泪痕。
林木尘轻轻抓住她的手,轻柔道:“来,我送你一样东西。”
他将她的手指轻轻靠近他的脸,单远的指尖触碰到他的泪,却惊觉那是冰凉的,猛地想要将手抽回,林木尘却紧抓着她,顺着他脸上湿润的痕迹,一路往下,直到她的指尖已触碰到他的下巴,他才松开她。
她摊开手,发现自己手中有一粒玻璃球般的小珠子,晶莹剔透,很是漂亮。玻璃珠子里有一片薄薄的雪花,淡蓝的,很小很小。单远第一次见到这样可爱的东西,盯着它瞧了半天,她转向林木尘,忽而察觉到,他脸上的泪痕已经消失了。
兴许那不是哭。
“这珠子带着记忆,很有灵性,你把它放在身边,或许能想起些什么。”
“嗯。”
“你早点休息吧,明日见。”
他推开门,踱步离去,一个孤寂的背影。
她在空无一人的房里停留许久,这才想起来离开。
她夜里睡时将珠子放在枕边,珠子里那小小的雪花不断欢悦飞舞着,她心里忽然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只是,纵使再有被千丝万绪怎样纠缠着的人,到了那万物同眠的时刻,也都会疲惫地沉沉睡去。
也就只有在那时,某些往事才会悉数袭来,提醒着她究竟什么是真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