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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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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东海跟方灿关着门商量事儿,“局里开会定了,差不多再一个礼拜二队就能收了那个枪案。会把姓冯的漏出来,免得打草惊蛇,然后到时找个借口你再碰过去。”
“嗯,那我这几天还是闲晃?”
“算给你放假。”
“放假啊?”方灿想想,“可以出城吗?”
“你想去哪儿?”
“想回趟老家。”
奚东海知道方灿家在哪儿,点点头,“反正不远,回去吧。”
方灿乐了,“我借车自己开回去,方便,你随叫我随到。”
奚东海摇头,“小子,出去可别这副脸,大家都当我要停你职呢。”
“知道知道!”方灿马上摆出一副惨痛的表情。
“还有,记着回来搬你自己那去住。”
“明白,长官!”方灿跳起来,“嘿,那我先撤了啊,回头儿带山珍海味给你。”
算上在学校的最后一年,加上实习和适应新环境,方灿自己想想,居然有将近两年没回过家了。还离得这么近,真是不可想象!说走就走,他立刻去买东西,又借妥了车,收拾了简单的衣物,出门,准备连夜上山。谁知道奚队这边会不会提前开始,还是抓紧时间的好。
开车出来已经晚上10点多,天一直阴着,北风像薄冰一样锋利。方灿利落地转弯,滑过街角。路上很清净,一边一排粗大的梧桐,人行道两边是竖着雕花栏杆的欧式矮石墙。他忽然想起季雅泽来,那天那小子挨了揍,就是坐在这里生闷气。
……说了不管,后来还是忍不住。已经坐得很远,故意不理他,可是听到电话那头传过来的暧昧的声音,还是一下子跳起来。季雅泽就是一块烫手的冰,那吊梢眼,漆黑的瞳,冻的人想逃,又被牢牢吸住。不管了!方灿咬着牙想,以后再也不理这小子了!就算他现在又让人揍的鼻青脸肿坐在那儿生气,也绝不理他。
车灯映到路边,方灿恨恨地向“老地方”扫了一眼,顿时一愣。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再看一眼……有点无语……不是这么灵吧?
这一次没坐着。这一次是站着的,低着头呆呆站在那里,肩上背着个包,瘦长伶仃的样子,虽然看不见脸,却透着一股茫然无措。
已经在心里痛下决心,决定从此以后不再管那个叫做季雅泽的人的方灿,下意识地将车停了下来。刹车的声音惊动了季雅泽,他抬头怔怔地看过来。——脸上很干净,没有伤。方灿先放下一点心,至少不是被打,但继而就皱起眉来,这小吊眼儿……怎么了?
季雅泽的焦距要过一会儿才集中到方灿身上,却意外的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冒出火气或是变的冰冷,只是呆呆的,似乎在出神。
方灿走近他,上下看,皱眉问,“怎么了?”
季雅泽嘴唇蠕动一下,没说话,只摇摇头。
看看他肩上那只包,方灿眨一下眼,“你要去哪儿?”不是季雅泽平时挎在身边的小包,是旅行用的大号背包,小吊眼儿也要出门?
季雅泽看看他,看看停在旁边的车,轻声开口,“你要去哪儿?”
方灿愣一下,“我?要回趟老家,你呢?”
“……在哪里?”季雅泽答非所问。
“在青山卫。你怎么了?你也要出门?”正常的小吊眼儿怎么可能用这种平和到有点温软的口吻跟自己说话?听起来空洞洞,带着一丝脆弱。
在方灿惊讶的目光注视下,季雅泽一声不吭拖着包朝他的车走,自动开门坐进去。呃……现在是怎样?方灿愣了一下才跟过去,低下头看。季雅泽端端正正坐在副驾座位上,抱着包。
“你这是干嘛?”方灿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也去。”
“去哪里?青山卫?去干嘛?”
季雅泽想了一会儿,说,“我要去写生。”
“去青山卫写生?画画儿?”方灿摸摸下巴,还真巧,小吊眼儿这是想搭便车吗?于是问,“青山卫哪里?”
季雅泽抬眼看方灿,表情似乎正常了一些,眼神也集中了,可是没开口。
方灿转到驾驶位上坐进去,关好门,再问,“你要去青山卫哪里?如果去镇上就要在崖口转弯,去海泊直走就好,我家正好经过。”过一会儿,他听到季雅泽说,“不去镇上。”嗯,那就是海泊了?更好,不用绕远。方灿发动车子,跟季雅泽说,“包丢后座去。”
暖风刚打开不久,一丝丝渗出来的热气接触到冰凉的身体,让季雅泽不由自主打个寒颤,他抱住臂,双眼直直地望着前方。
车子载着沉默的两个人,迅速滑过城市街道,钻进了浓浓的黑夜里。
方灿并没有转头看季雅泽,但是他知道他已经好一点儿了,不管是为了什么事。音响没有开,车里十分安静,季雅泽支手撑着头,望着前面车灯照射下像一幅白布般伸展出去的路,在发呆,虽然还是没有什么笑意,但身上那种茫然无措到令人看了有点同情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出城向北,高速路上一个小时,然后开始拐弯进山,道路曲折蜿蜒,两边时而闪过陡峭的崖壁。归家路不好走,方灿虽然很熟,这时也特别打起精神来,开得比平时更慢更小心。如果是自己,大概早就飞车上山了,方灿忽然想。——但是现在身边还有另一个人,他瞄旁边一眼。季雅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上眼,也许因为车里暖意融融,令人神经松驰。他苍白的脸上隐约有倦容,倚在车窗上,头一点一点。
方灿轻轻伸手去推他,“喂,后头睡去。”
季雅泽动动身子,迷惘地睁开眼。
“到后头躺着睡去,还早着呢,到了我叫你。”
季雅泽呆了一会儿,很温顺地动起来,从座位中间慢慢挪到后座去。方灿看他象只四足小兽一样从自己身边爬过,在后面折腾了一会儿,没声息了。倒后镜里瞧瞧,这小子蜷成一团,像个孩子一样,这么快眼睛已经又阖上了。
从来没有过这样安静的旅途……漆黑的山路……冬夜……寂静得连风的声音都没有。车灯穿不透远方的黑暗,路的一侧就是山谷,可是看不见便不觉得危险……小小空间给人一种宁谧安全的假象。方灿觉得有些疑惑,突然有种感觉自己会永远走不到路的尽头,一切都停止,时间像沉进了亘古洪荒。
然后他直觉地感到一股清爽的寒气弥漫开来,有什么东西无声地落在车窗上,水雾气变得浓重。他停下车,把窗降下一点,恍惚中有丝丝冰凉轻盈的东西飘进来。
山里下雪了。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在车头灯前方寸之处才映照出飘飘扬扬、漫天飞舞的雪的形迹。
寒气也浓重起来。
方灿把车窗重新关严,回头看。后座上的季雅泽抱着臂,似乎有点冷的样子。方灿把自己搭在座位上的羽绒外套拿起来,探过身去小心地盖在他身上。小吊眼儿睡得很沉,呼吸清浅,表情安详。这小子,醒着时老是一副看谁都不顺眼的烂表情,瞧了就让人来气,睡着了到挺好。方灿看他半天,轻声开口叫他,“季雅泽?”
“……”
“小吊眼儿?”
“……”
“季……小雅?”
“……”
“真睡着啦?……雅雅?”
“……”
“……雅雅?……雅雅……”声音细微的几乎听不清了,方灿探过身低下头,轻轻在季雅泽半仰着的,椭圆的,线条柔润的脸颊上碰了一碰。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身,回过头发动车子。
一点微光沿着盘旋的山路移动,很快消失在雪夜里。
季雅泽轻轻睁开眼睛,入目是上方雾气朦胧的车窗,洇着一层细密的雪末化成的针尖般水珠。雪落在玻璃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像刚才落在颊上的那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