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李想渔

5、吃面

　　盛骁话说得突然，陆生一愣，难得露出呆滞的表情，但很快恢复，眉眼间带上调笑：“先生家大业大，难道拿不出两碗饭？”

　　正在尸体旁边查看的青衣眉头一皱，有些不满：“先生，这可是个波斯人。”

　　盛骁没有回答他，倒是陆生头一歪，挑衅道：“波斯人怎么了，陆某人比你能干，来得也比你及时。”

　　青衣明显怒了，嗓门提高：“你！”

　　盛骁默默叹气，“行了，别闹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青衣显然是不想走的，但迫于无奈，还是不情不愿地跳上了房顶，临走前还特意回了头，道：“我晚上还过来。”

　　陆生冲他的背影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小声道：“来个屁。”

　　耳力极佳的盛骁将他的话听了个清楚，觉得这波斯人用中原话骂人着实是喜感，但他也只是在心里想想。

　　在一旁定神的村长满目愁容，不止自己是该走，还是不该走，等场面安静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开了口：“王爷，您今日是来跟小人道别的吗？“

　　盛骁点点头，“我收拾好东西，今晚就走，来不及和孩子们道别了。一会儿会有人来将您的屋子收拾干净，我也已经对外头放过话了，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村长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却没说，院子里一度静了下来。

　　陆生见场子冷了下来，道：“先生，我还没吃午饭呢。“

　　村长年纪大，到底是长辈，盛骁朝老人作揖拜别，带着陆生出了院子，院落外很快有人进去清洗血迹，修补门框。

　　村长站在院子里，看着盛骁的手下将大黑的尸体从屋里抱出，眼神中尽是悲哀。

　　陆生跟在盛骁身后，一路上难得地乖巧安静，脸上写满了愉悦。

　　盛骁心里打算着回去该把这波斯人安置在哪，突然想起他三番五次向他讨饭吃的事，疑惑地开口：“你到底吃饭了没有？“

　　陆生脑瓜子转得快，答道：“没有。“而事实上早饭和午饭他一顿都没落下。

　　波斯的牛羊肉菜色虽然香，到花样到底还是没有中原多。自打他来了中原，在吃这方面就没重样过。先是早上吃了块什锦果仁蒸糕，中午则吃了牛肉粉丝汤和刚刚出炉的香酥葱油饼，那滋味真真是一个绝字。

　　这会儿肚子里的牛肉汤虽然还没消化完，但他总觉着要是告诉盛骁自己只是因为没话找话，对方恐怕会直接把自己丢在半道上。

　　在狮子村的这一阵，陈靖几个没少品尝盛骁的手艺，而当盛骁从厨房端出一碗面来时，没见识过的陆生脸上写满了震惊，而厨子本人则一脸淡定。

　　盛骁将面放在石桌上，衣袍一撩，在石椅上坐下，说：“吃吧。”这架势似乎在说：不吃完就跟你没完。

　　陆生收回表情，咽了咽口水舔了舔唇，从手腕上扯下一根细小的缎带将一头金发扎在一起，这才拿起筷子。

　　他的动作很慢，惹得盛骁略有不满地蹙眉，“没下毒，吃吧。”

　　陆生进食的动作缓了缓，道：“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迟迟不吃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陆生心虚到不敢看他，一双琉璃般透亮的双眼盯着碗里的面，声音有点软：“我没怕您下毒，您的面很香。”说完，他壮士断腕似的夹起面条刺溜了一大口。

　　陆生低着头，盛骁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自己的表情有所舒缓，满意地起身进了屋。

　　等关门声响起，陆生盯着屋子看了许久，确认里头的人没有要出来的征兆后，蹑手蹑脚地端着碗出了院子，又很快拿着空碗回到了院子。罢了还装模做样地拍了拍肚皮，朝屋里喊：“吃完啦，真好吃啊！”

　　没等到盛骁的反应，陆生便将碗断进厨房，放在了灶台上。至于洗碗，那是不可能了。他走到屋前，往墙上一靠，开始思考起今晚该如何联系哈尼雅，而联系上之后，她会不会同他一道去往皇城永安。

　　一旦入了夜，陆生总是能在高处找到哈尼雅。穿得一身黑不隆冬的衣裳，再加上一头黑发，整个人只剩下一张脸是白皙的。她虽然与陆生是双胞胎，从小却不在一块长大，但并肩作战时默契不减，屡战屡胜。

　　陆生的记忆中，没有太多关于阿姐的画面，只记得年幼分别时，她是同如今截然不同的，活泼外向的性子。而过了数年再相见，已是眉目冰冷，杀人如麻。

　　他一个男人，回想起这些年的训练，都觉得痛苦不已，更别提小时候连水都不提的哈尼雅了。

　　可惜命不由己啊，陆生长叹一口气，翻身上了屋顶，开始观察狮子村的地理位置。

　　在这狮子村待的日子久了，陆生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儿。这狮子村地方不大，所处位置也不显眼，但周遭的山水环境倒是妙绝。村背后三面环山，村前是一条湍急的横流，虽说是急流，水量却又随着时令的变化而改变着，每逢佳节之日，水位便低到连孩童都能轻易穿过。刚来时，陆生被这水流愁得直挠头，直到上元节那日，雨停之后水位神奇地飞速下降，他才进到村子里，靠近盛骁。

　　今日大约还未到时候，村口的水流量正盛，盛骁若执意要在今夜离开，定是要放大桥了。

　　说到这大桥，陆生第一次见时确有被惊到。桥的宽度能同时经过两辆马车，且用的还是上等的文府黑竹，韧性大且质硬，能经严寒风霜，也能抗夏日热浪。

　　早年间，文府黑竹产量大，价格低廉，然而自从大盛鼎盛后，王侯将相开始大量采用文府黑竹用作房屋构架和日用品。如此砍伐，黑竹很快就供不应求，价格一路上涨，到达了百姓所不能承受的水平。

　　这要是让外人得知这儿有这么大一板子文府黑竹，再悟得这急流的秘密，估计不出两日这大桥就得让人拆了。

　　陆生靠在屋脊上，二郎腿一翘，喃喃道：“不简单…不简单啊。”

　　青衣从屋脊的另一侧探出头，问：“什么不简单？”

　　青衣的出现好像在陆生的意料之中，因此丝毫不妨碍他软着骨头靠在屋脊上，悠哉悠哉地说：“我说，先生真是好看得不简单啊。”

　　青衣一撩衣袍，在陆生旁边坐下，翻了个白眼道：“你们波斯人的中原话，说得真不是一般的差。”

　　陆生的热情因人而异，眼前这个穿着红衣服的家伙太过鲜艳，扎眼，他不喜欢。

　　青衣见他不作反应，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告诉你，别以为先生收下你你就可以横行霸道，你要是敢在心里打什么算盘算计先生，我定把你大卸八块，丢到河里喂鱼！”

　　陆生不是聋子，青衣的话他一字不落都听了，但就是不作答。伴着聒噪的人声，他翻身到了屋脊的另一边，两眼一闭假意小憩。

　　青衣一扭头见人没了影，刷一下站了起来：“嘿你这波斯人，别不识好歹！”

　　陆生压根就不知道不知好歹是什么意思，只当听了废话，左耳进右耳出。

　　见他没有反应，青衣怒气暗生，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想将他提起来，却不料对方沉若磐石，任他如何使劲都纹丝不动地粘在瓦片上。

　　陆生挣开双眼，笑着抓住青衣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向前一拉，身体轻盈地从他背上翻过，在另一边站稳，道：“和波斯人比这房顶上的功夫，你们中原人还差了点。”

　　陆生的动作看着没多大劲，落在青衣身上，却差点让他栽了跟头。房顶上地方小，他来不及找落脚点，只能略显狼狈地落到地面上。

　　陆生居高临下地看着青衣脸越来越黑，笑容越来越灿烂，笑着笑着，他就发现主屋的人不止何时已经从屋里出来，这会儿正倚在门框上看着他俩打闹。

　　他连忙从屋顶上下来，收敛笑容，老老实实喊了声先生。

　　一旁正要发火的青衣见他突然老实了下来，也跟着他的视线一瞧，脸上的表情从愤怒转为委屈。

　　到底是年轻人啊，还像不得宠的小孩一样爱打小报告。陆生看着青衣甩着袖子朝盛骁走去，舔了舔嘴唇，有些心虚。

　　盛骁收拾好东西，闲来无事打算享受一下这最后的悠闲时光，打开门就见两个手下在屋顶上打闹。见二人没注意到他的动静，他干脆靠在门边上，放松一下思绪。

　　趁着青衣走到面前的功夫，盛骁已经站直了身子，抢在他之前开口：“让你查的东西，可查清楚了？”

　　青衣因他突然的一问愣住，心中对陆生的火气更大，却不敢在主子面前发泄，只能压下去，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思开口：“查过了，是棋州新兴起的一个小帮派，名曰湍墨坊，约是才走江湖不久，外头没几个人知道什么确切消息，只知那坊子每日只进出一人，总是戴着面具，也不知进去的是否还是出来的那一个。”

　　盛骁听后约莫是觉得有趣，难得笑了：“名字起得如此文雅，做的却是沾血的买卖，倒真是玷污了。”

　　“我安插在三皇子府中的眼线称，三皇子从未派遣过任何人前往棋州，包括暗卫。这事儿，会不会是弄错了？”青衣话说得小心翼翼，偷偷抬眼看盛骁的神情。

　　盛骁对他的怀疑不置可否，只是在心中暗自思考，“回府后再做打算。”

　　自打他下了决心回到朝堂，将江湖上的事物都丢给旧人后，对新兴事物了解的就少了。若是真有什么人知道了他的身份想要借此机会动手，也不是不可能。

　　平康五十六年，盛骁被萧贵妃带走抚养；平康六十年，萧家破败；过六年，太子登基，改年号平和。

　　同年，盛骁对皇帝道，自己想做个闲散王爷，打算到棋州这个山清水秀的地儿常住。

　　到底是皇室血脉，新皇对老幺的此举不乏猜疑，唯恐他在地方养兵蓄锐，哪一日便造反将自己的龙椅给掀了，于是他提出：盛骁可以走，但元辰要留下。

　　自打母妃过世，舅舅遭贬，元辰便屁颠屁颠跟在盛骁这个兄长身后过日子，一过就是六年。盛骁如何能舍得这相依为命的感情，一开始自然是不肯的，说什么都不肯向皇帝妥协。

　　元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尤其是那一次，太子太傅称盛骁为“惊世之才”。自小生在帝王家，即使年幼，又岂会不明白“惊世之才”是个什么意思。可这“惊世之才”若是长此以往地被困在这宫墙之内，如何能有大作为。

　　她太明白棋州之行的意义，过了那一天，盛骁就能是草原上的雄鹰，阔海中的蛟龙。

　　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