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木子锡

37、N3：回忆

　　有一段路上两边都是原野，绿色的背景里点缀着黄色的小花。宿洵就把车移下去，开到无人的地方，把椅背放下，当成夜晚的临时居所。晚风有些凉，他们坐着靠在车的一侧，车窗摇下来通风，裤子上沾着一点绿草汁，吃着饼干和火腿肠之类的速食品充饥。没有高楼大厦的遮挡，夜晚的星空也分外清晰。
　　两人大概都想起了在矿井的那一晚，季清苑不舒服地在车门上蹭了蹭，宿洵若无其事地嚼着饼干，仔细地叠着包装纸好像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季清苑又想起那句话，“人会为了和自己不相干的不幸而烦恼”，在不打招呼就跑去煤矿挖人的前少将看来，一刀切屠杀同辈的季清苑大概同时是疯子和刽子手。
　　他的脸色沉下去，仿佛是有心灵感应一样，宿洵低声开口说：“他们有很多人都只是临时被派过来的，和之前的事都没有关系。我不相信神明，教义里只有一点我认同，个人没有资格凭借自己的价值观审判同类的生死。”
　　“我当然知道有很多人都是无辜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人都是无辜的，”季清苑低头，把饼干包装袋按照锯齿撕成一条条的，“但在受命的情况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你。这纯粹是自私的选择，我看重亲近的人的生命胜过其他人。”
　　每次价值观的探讨都会以互不相让告终，宿洵都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相互忍耐的，他“嗯”了一声，伸手把蹂躏得不像样的包装袋拿过来，丢在车内的垃圾桶里：“所以我还是不喜欢你，但是我谢谢你为我所做的。”
　　季清苑的声音低如蚊呐：“你讨厌我。”
　　他叹了口气，季清苑真的很难让人长时间冷下脸来。他揽住对方的肩膀往自己这里带，季清苑犹豫着凑近，然后在他肩上讨好地蹭了蹭。
　　“没人要赶你走，”宿洵拍了拍对方的肩，“但是以后你要做什么重大决定，先和我商量一下。”
　　“当然，帮人时先要聆听受助人的意见，这是我的原则之一。”季清苑隐去了他没有商量因为他觉得宿洵绝不会同意这个事实。
　　“我的意见也很重要？”
　　“当然，”季清苑抬起头来，语气像是听到了什么愚蠢的问题，“我爱你，事实上，你可能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个自己交到的朋友。”
　　父母出现在病房时，季清苑的胳膊已经打上石膏用纱布吊在脖子上，季凌阁的表情是万年不变的阴沉。医生吓得不轻，连连解释：“是骨折了，有点严重，但不是粉碎性的，不会留下后遗症。”
　　季凌阁看了一眼打好的石膏：“你不会是为了不上学吧？”
　　季清苑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毫无惧色地直视对方的眼睛：“不是，就是玩的时候不小心从坡上跌下去了。”
　　还是母亲说了一句：“是不是很疼？想吃什么东西？我让厨房做了送过来。”
　　季凌阁用一句“以后别逃学”结束了自己的探视，转身走出了病房。季清苑觉得心里黑暗的触角好像又延伸出来，使劲盯着盐水瓶，企图用意念把眼泪憋回去。
　　等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又醒来的时候，季清芒坐在旁边，嚼着口香糖，坐姿很不良少女，母亲看了又要皱眉头的。姐姐好像单纯是坐在这里给他添堵，始终致力于咀嚼和吹泡泡。
　　季清苑带着点不耐烦问：“你怎么还在这？”
　　季清芒的腮帮子又动了几下，然后问出近些天他心里的阴霾：“你为什么想死？”
　　季清苑呆滞的几秒让他错失了矢口否认的机会，等终于开口的时候几乎等于承认了一半：“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天你跟我说掉进湖里了，湿淋淋地回来，脱外套的时候，我看你的胳膊上有道划口的痕迹，太整齐了，不可能是不小心蹭到的。但是又太浅，是下不了决心还是找不到大动脉？而且你自己掉进湖里？这个借口你问问看自己信不信？”季清芒好像在数落一样地唠叨，“今天你又带这一身伤回来，从坡上摔下来？你编借口的时候也不事先跟自己预演一下？你怎么想的？”
　　“我的能力太强了，”季清苑有些沮丧地开口，看到姐姐露出“天哪不会这个时候他还要吹嘘一下自己吧”的表情，“我试着割脉，但是我的能力好像有自保机制，刀总是才破皮就划不下去了，怎么用力也划不下去。掉湖里也是，我总是被动地用能力让自己飘起来。我还试着从山上跳下去，结果在着地的时候还是用了能力，这次严重一些，因为胳膊撑着落地所以骨折了。我躺在草坪上想如果没有人来找我，就在这里静静地死了也挺好的，结果又有一个男孩来救我。”
　　季清芒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露出中学女生不应该有的复杂神色：“你干嘛想死？”
　　季清苑摇摇头，固执地说：“就是想死了。”
　　“是不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季清芒恨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上去扭他的耳朵，“有人欺负你干嘛不跟我说？”
　　“没有人欺负我，”季清苑抱着骨折的胳膊，本来这话还说的很有气势，然后又突然萎靡下来，“至少明面上没有。但是大家都不跟我说话，没有人跟我做朋友，体育课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搭档，哪怕我是班里跑的最快的，接力也没有人找我。交上去的作业经常失踪，但是又找不到是在哪里丢的，发下来的试卷又经常漏掉我那一份，也不知道是谁偷偷扔掉了……我一点也不喜欢上学。”
　　季清芒很老成地叹了口气：“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和你做朋友吗？”
　　季清苑使劲摇头。
　　“你太聪明了，宝贝，”两个人都因为过于亲昵的称呼打了个寒颤，“你的同学都是贵族出身，从小就有一堆人捧，他们比你还大两岁，结果什么都不如你。这个年纪的自尊心啊……”季清芒像是闻到腐殖质的气味一样皱起鼻子。
　　季清苑陷入了思考：“所以我应该像你一样，门门功课都搞成还凑合的样子？”
　　“你偏得损我才能开心是不是？”季清芒已经把袖子都挽起来了，想一想还是忍住了，“你想什么呢？你是个天才，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意见把自己落到跟他们一个层次？”
　　季清苑的表情混杂着迷茫和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得忍气吞声？你以为他们打得过你吗？”季清芒叉着腰，校霸的气质显露无疑，“从明天开始，你告诉他们，你跟他们做朋友是你看得起他，不是他们这群蠢货能自己决定的。不行我替你上，不过让女生出头也太丢人了吧，是不是？”
　　季清苑把“你不一定能打得过”闷在肚子里，点了点头。
　　“别觉得把事情都藏起来自己担着很酷一样，”季清芒临走的时候丢下一句，“死的早又没什么了不起的，活的大才算本事。”
　　“你小的时候真跟现在不一样，”宿洵边听边评价，“听起来惹人怜爱多了。”
　　季清苑作势要打他，最后还是倒在对方怀里数天上的星群：“后来我整个人就——变了，我揍了那个藏试卷的人，邀请愿意跟我说话的人去开车兜风，跟班里的男孩一起玩桌游、打群架、钓妹子。我还是第一名，但生活丰富多了。”
　　“没有再想死？”
　　“这个念头倒是一直都在某个角落里呢，”季清苑的语气轻松愉快，“但我找到了能为之活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