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木子锡

30、N2：箱子

　　梅语初没想到和母亲的再见是这个场合。单人病房的设施完备，有冰箱书桌，床铺也柔软舒适，除了弥漫的药水气味和隐隐作痛的伤口无可挑剔。母亲就拿着一个破旧的金属保温饭盒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梅语初闻到了鱼汤的香味。她差遣护工去买的高级餐厅的饭菜餐盒就在床底下，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说你现在是将军了。”母亲把套盒的盖子拿下来，第一层是裹着蛋液煎的火腿，梅语初还记得当初火腿的稀缺性，小时候觉得生吃都好吃。
　　“你寄的钱我们都收到了，很够用，我们现在从筒子楼搬到公寓里去了。”
　　梅语初看着母亲的轮廓，母亲是中原人，黑眼睛黄皮肤，因为自己是混血所以从没觉得像双亲中的任何一位，现在看来这很好地为自己的身世做了掩护。
　　“你见到你父亲了？”
　　梅语初知道她说的是谁，躺在床铺上点点头，动作微乎其微。
　　“抱歉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抱歉一直让你带几个小的，抱歉让你自己去打工挣学费，抱歉到现在还要让你养家，什么都抱歉，”母亲打开了第二层，鱼汤的香气更浓郁了，“你一定恨死我了。”
　　梅语初平躺着向上直视天花板，用能力给自己舀汤，然后把床的一侧调高，用裹着纱布的手喝汤，说了一句：“不。”
　　母亲的神色闪过一丝震动，然后梅语初接着说：“不这都不重要，左邻右舍的老大都是这么过来的，小的时候可以做弟弟妹妹的保姆，大了可以送去做女佣，结婚之前能赚回再生两个孩子的钱，都是很平常的事。不是因为恨你们，我熬出头了，不想回去了，就是这么简单，我不欠你们什么。”
　　“你当然不欠……”母亲说到一半看到鱼汤从她的嘴角流下来，递了张餐巾纸，按句法来讲这是一句未完成的话，然而她接下来也没有再说。
　　两个人沉默地听着喝汤的声音，中间有护工进来量了一次体温，直到结束了也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等母亲把餐盒盖好，起身走的时候，梅语初闭着眼睛问：“当初为什么要留下我？”
　　她母亲的背影停顿在门口，拎着袋子的手在身侧摩擦，响起一阵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当时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稀里糊涂的就这么……”
　　梅语初简洁地回答了一句：“这样啊。”表示她已经领悟到了其中的含义。一个年轻女孩，未婚先孕，刚被解雇身无分文，思绪烦乱，随便找一个同阶层的嫁了，然后把孩子生了下来。从来都没有那么复杂，只是在不知所措里顺其自然的结果，既没有对生命的敬畏也没有对利益得失的打算。
　　她不知道是否应该感激这种懵懂给了自己生命。
　　护工进来收拾了一下桌板，称赞了一句：“您今天气色好多了。”
　　梅语初让她拿来一块镜子，微微侧过脸，看自己侧面的线条，然后再看正面。就算她是个私生子，难道这样她就能顺利地融入这个家族吗？
　　敲门声响了两下，打断了她的思绪，梅语初把镜子放在枕头旁边，意外地看见姜闲靠在门边上。头发现在是浅棕色，妆面也不夸张，大衣看起来更偏向实用保暖而不是勾勒身材。姜闲也在同时打量她，点点头，说了和护工一样的评价。
　　“没想到你会来，”梅语初把手交握着放在膝盖处，“外面现在怎么样？”
　　“宿洵逃走了，除他之外宿家人几乎全灭，这应该有人告诉你了。”
　　“季部长前两天来过一次，大概跟我说了，这花是他送的。”梅语初偏头示意窗台上的一个玻璃花瓶。
　　“你还叫他部长？”
　　梅语初现在知道这大概传遍了三大族系，她有些警惕地看了看坐在身旁的人：“我不习惯突然多出一个父亲……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追捕宿洵那一天，”姜闲看上去并没有顾虑她心情的打算，直言，“我觉得大概是这样，如果你最后选择了我们这一边，那就公布你的身世，如果你最后选择了宿家，估计这件事季伯父到死也不会承认，魏梓则会配合他的。”
　　梅语初对着自己的包着纱布的手微笑：“我知道。”
　　话题到这里似乎陷入了胶着，但姜闲参与的对话从来都是不会冷场的，她接着问：“现在心情怎么样？”
　　“从我住院以来，除了我事实上的父亲和母亲，就只有你来看过我，所以大概就是这种心情。”
　　“不用担心自己融入不了，你是个一级，这点优势很大，更何况你还有兵权，他们绝对会尊重你的。”
　　梅语初把头向后陷进枕头里：“所以这就是我能得到的尊重的最大值了，我的等级和权力？”
　　“那又怎么样？”姜闲上去握住了她的手，梅语初注意到亮眼的指甲油都被洗掉了，“所有人的尊重都来源于此。”
　　“我曾经非常羡慕你们，”梅语初没有甩开对方，安静地让她握着，“但是我撞破了头也闯不进你们的世界。”
　　“这并不是坏事，一点也不是，”姜闲用另一只手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我的婚礼请柬，希望你到时候能来参加。”
　　梅语初惊讶地猛然直起身来，不知不觉手随着在这个动作抽出来了：“你要结婚了？”她说不清楚心里的失落是怎么回事。
　　“是啊，事实证明，世界上什么奇迹都会发生的，”姜闲的手在被单上磨蹭两下，收回到腹部，“一定要来，好吗？我刚刚教会你跳舞呢，一定会有很多人来向你邀舞的。”
　　梅语初并不觉得自己对这个前景有什么期待，但她还是点点头。姜闲是她在军伍之外唯一的朋友。
　　“那个人怎么样？你……你喜欢他吗？”梅语初觉得以她们现在的情分问这个有点交浅言深，但她还是好奇。
　　姜闲笑了一下，是那种标准的好看笑容，可以拍进化妆品广告的。她举起食指放在下唇上：“这个秘密只告诉你——他是个好人，以及我并不喜欢他。”
　　梅语初皱了皱眉，对方因为她的神情眉头舒展了一些。好像知道她内心的疑问，轻快地回答：“我被下最后通牒了，虽然这个家族并没有多少温情吧，但它给了我一切，被所有人冷眼相待还是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
　　姜闲深吸了一口气，又朝她笑了笑：“何况我们都知道这不会有什么结局，是不是？”
　　姜闲口中的“这”是指什么，梅语初在她走之后好久才想出来。她之前一直不敢承认，等结束了才小心翼翼地定义它。是的，不会有什么结局，姜闲舍不得一直以来的荣华富贵，她同样舍不得千难万阻才得到的锦绣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