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木子锡

24、N2：箱子

　　这并不是梅语初第一次参加公民大会，但却是最剑拔弩张的一次。三级以上的特权阶级们每年这时候齐聚一堂，为下一年如何进一步延伸统治触角相互出谋划策，并对瓜分自己利益蛋糕的对家提出的议案指手画脚，但大多数时候到了表决阶段都能得出一个双方满意的结果。比如这次，季部长提出的增设摄像头和监测系统的“倾听计划”，被财政部张部长以预算不足驳回，但是后来也同意等财政赤字有所缓解的时候予以拨款。
　　所以三大族系的小辈们的神情中都带着一丝漠不关心。对于梅语初这样的局外人更是如此。她刷刷地在笔记本上写着议程里并不存在的要点，比如明天的游览地点，今年的流行款式，奖金的消费构成。脖颈酸痛的时候她抬起头来望向四周，她躲在座位的后排，试图不动声色地让自己融入金碧辉煌的背景。往前可以看到季家声名远扬的继承人……居然还有自己的上司。宿洵几乎不来参加公民大会，有时候是因为紧急战况，有时候是单纯的——引用本人的话——“不想看一群饿鬼谈论人肉价码”，他总是直接把自己的票转给自己的父亲。
　　侧面看去两人仍然赏心悦目，季清苑对着自己的黑色皮革笔记本微笑，右手刷刷地在画着什么，宿洵单手撑在额角遮住了眼睛，似乎目光集中在桌面，但是梅语初在后面轻声叫他时却像忽然回过神来一样，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下属，好像她大逆不道地打扰了什么重要活动。
　　梅语初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昨天副官送来了行程单，今年您不跟我一起回程？”
　　宿洵眼中的灰绿色瞬间从弥散完成了聚焦：“行程还没确定，要看议案接下来的进度。”
　　梅语初疑惑地问：“什么议案？”
　　就是在这时候宿博远老将军上了主席台，开始高声宣读一份录用体系的改革建议。多年以后的梅语初想起这一天，才把过去的一切由点连线，如果历史学家为三大族系的塌陷立传，这就是正式的开端。
　　而在这本《贵族体制与集体掌权的没落》中的两位主人公，一位开始严肃地望向自己的父亲，另一位停止了将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折成玫瑰的动作，转而犹疑地望着前者。
　　梅语初没有经历过系统性的政治素养培养，但这方案是任何一个天然贵族听来都不可接受的。虽然将军本人强调这只存在与军队录用体系中，并不波及其他机构。
　　局势紧张，三大族系族长们头上好像不约而同地冒起了黑烟，形状可以拼成“叛徒”两个字。根据多数决的原则，梅语初可以肯定公民大会不会通过这项提案，她不清楚将军为什么要发起它。
　　她望向自己的选票，犹豫了一会儿，在“否决”一栏打了个勾，把选票折起来放在桌面上，不再去看它。
　　取消准入等级限制和等级加分，按照各兵种考试科目总分择优录取。梅语初叹了口气，这怎么可能呢。
　　不是说这对她自己有什么影响，她当初数理和射击可都是满分通过的，虽然算上能力等级加分就变成了遥遥领先于第二名。再说就算她勾了赞成结果也一样的。
　　提案被否决了，这是预料之中的事，不过赞成票数大大超过梅语初的估计，她扫视了会场一周，军工科技两个部向来和军部抱团，宿将军大概提前说服了一些人。她想起魏梓则千里迢迢来军区进行的那一场秘密会谈，其中的内容现在看来不难猜想。宿洵没有提前争取自己的投票，梅语初心底激荡了一阵，他大概是不想让没有根底的平民上校开罪于其他家族。她有些后悔打钩的选择，但这感情没有持续几秒钟。
　　将军脸色丝毫未变，将提案整齐地叠起夹在左臂下，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可以明年再议。”
　　梅语初想着三十年后再议结果也是一样，但是她看向前排的族长们，岿然不动的坐姿略微僵硬，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她打了个寒颤，想起军部向来是最有实力的一支，真能“说服”其他部族也说不定。
　　会场散了，贵族们带着来时未预想到的“意外之喜”退席，小声交流着感想，梅语初刻意不去听。她想等一等自己的上司，但是宿洵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别处，很早就像要找什么人一样追出了大厅。
　　梅语初抿抿嘴，把纸笔都收到自己的包里，同往常一样一个人贴着墙壁无声地出去了。这时候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名字，梅语初回头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女士，语气里满是疑惑：“你好？”
　　“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对方嘴角有一丝暧昧不清的笑容，你不知道她是开心还是生气，“我们在上次新年晚宴的时候见过，我叫姜闲，名字也没有印象？”
　　梅语初惊恐地看着她，姜闲是很容易使人印象深刻的，然而面前的女士面容干净，穿着半新不旧的灰色大衣，靴子和牛仔裤也像是用久了的，颜色都有些泛白。梅语初很难想象姜家的大小姐怎么会有这种衣服。
　　“本来穿着正装，刚刚溜去洗手间换了一下，看来效果不错。”
　　梅语初还记得她那种涂满一半上眼睑的夸张眼线，用色大胆的眼影，厚重的耳环前后晃荡着，看上去就是女皇出游。按梅语初的审美来看那种厚重的眼妆根本就是遮盖了一大部分的美，此时的姜闲透过天然的浓密睫毛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睛和小麦色的皮肤交相辉映，显得年轻健康，实在无需过分修饰。
　　“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姜闲注意到她的目光，笑容变得更自然了些，“我想去东区的市集逛逛，请你带路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梅语初并不是很会拒绝人，三大族系的子弟有一种自带的气场，她内心对于能主动和她交好的人带着深深的感激：“走上面花不了多长时间。”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姜闲长吁一口气，握住了对方的手腕，纤长的手指很温暖，看到梅语初望着手腕的时候她笑得更开了些，“我特地在洗手间的烘干机下面烘了好久。”
　　梅语初不知道这句话有何含义。
　　她们从房顶上一路飞过去，冬天的寒风像刀片一样割着人的神经，冻得两人头痛，好在她们速度一致，不用停下来配合对方。姜闲的手在明确路线之后还握了很久，梅语初没有甩开她。
　　进中央军校之后她不常回来，但是带着臭味的空气扑面而来的一瞬间她立刻记起了不愿意回想的那一切。摊贩把廉价粗糙的衣服凌乱地叠起，放在板车上叫卖。简易凉棚里有三层衣架，密密麻麻地挂着设计师看了要皱眉的棉袄。但是姜闲似乎格外高兴，她甚至因为耗不过一个挂着鼻涕的小男孩，从对方当成展示架的胳膊上买下了一串手工项链。小男孩很老成地大声说：“谢谢美女！”
　　“别跟我说你要买那条裙子。”梅语初看着姜闲从衣架里拽出一件，脸上写满惊吓。
　　“回去染一染再改短一点，说不定就是明年的都城时尚呢。”姜闲看起来一本正经，她都不知道自己有一本正经的时候。
　　“这是你们的别样情趣？”梅语初还帮着她还价，摊主明显是按口音宰客的本地人，“体验下层生活？”
　　“这听起来太趾高气昂了，”姜闲看着摊主把衣物叠起来，塞进类似垃圾袋的塑料袋里递给她，“我只是想了解你的生活。”
　　梅语初还没有从话里提取出古怪的内涵，对方递过来一张纸，看上去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写着日期和地点：“现在你带我看过你的过去了，想不想看看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