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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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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三辆车就开到了程公馆门口。一路上约翰都兴高采烈地观察着车窗外那与英国截然不同的景致和生活方式,没有与谁搭过话,可程启和陶安也是一路无言。众人在程公馆门口下车后程启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这建筑,眉头紧锁。
良久,他拾起一贯的微笑,悠悠开口:“张伯,你先带陶安和约翰进去,安置好约翰。我在外面待一会儿,随后就来。”
“是,少爷。”
程启转头对陶安说:“子宁,留下一起吃晚饭好吗?饭后我送你回去。”
“好。”陶安答应后嘱咐陶鑫道:“那鑫叔你先回吧,告诉父亲和母亲一声我晚些回来。”
“约翰,你先进去,家里的仆人会照顾好你,我一个人在这待会儿。”
“好吧。”
众人离去后程启敛起脸上的笑容,低头叹了口气。他在门口来回踱步一会儿后靠着大门旁一颗老榕树的干,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抽了起来。一支烟的时间不算长,但他想了很多事情,理了理自己乱麻一般的思绪。他扯松了自己的领带,深吸一口气,抬腿走向大厅。
“少爷,您的朋友已经安置好了。陶少爷去和老张聊天了。老爷让您回来就去一趟他的书房。”说话的人是张伯的妻子,翠姨。
“子宁打扰到你们夫妻相聚了吧。”程启调侃翠姨,“这小子真是的,回头我说他去。”
翠姨听他这样说觉得害羞又好笑:“我和老张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可相聚的?老头子巴不得多几个陶少爷这般年纪的孩子陪他聊天呢。”
“老爷身体可有好些?”
“老爷自从收了信,知道你要回家了,精神好了许多。今天早上他可是起了个大早,交待完生意上的事就立马赶回来了。”
“那就好,翠姨,辛苦你了这些年。”
“怎么会苦呢,这是我分内的事情。”翠姨笑地和蔼,眉眼略弯,依稀可见眼角的疤。
“那我去找他了。”
“诶。好嘞!”翠姨看着程启上楼的背影有些感慨,当年刚出生瘦小的毛孩子,现在已经是一个伟岸高大的小伙子了。一晃这么多年,当真是光阴似箭。
当年,翠姨的孩子刚刚出生半月,那时还没有人叫她翠姨,大家都唤她小翠。她那时候还在坐月子,这程家的太太临盆也就在这几天,程老爷被一纸合同上的漏洞难住,晚上还在公司商议应对危机的方法,而管家张伯,在公司外面的车里等他。当时程太太在书房看着书,突然听见楼下的女仆大喊着火了。她忙跑下楼去到院子里,这一跑,她的肚子就开始疼起来。可是她听见谁说小翠没有跑出来,大家在小翠房里没有找到小翠的时候,她还是没有犹豫和几个仆人一起进去四处搜寻小翠。她在厨房里发现了抱着孩子蹲在墙角的小翠,孩子没有哭闹,小翠眼神空洞眼角带泪,看见程太太进来后愣了一下。
“太太,快出去,这里危险。”
“不行!我来带你和孩子一起走。”
“孩子不哭不闹,可乖了。我走的话会吵醒他。”小翠抱着孩子的手抓紧了些,可是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程太太看那孩子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是了,一个半个月的孩子怎么能受住这火场里的滚滚浓烟和高温。她忍住眼泪,上前拉着小翠的胳膊,大声喊:“小翠!快走!现在带孩子出去还有机会治疗!我和老爷会给他找上海最好的西医!”
“治疗?”小翠轻声说,随后,她提高音量:“你骗我!孩子死了!我还出去干什么!”她甩开了程太太的手。
就在此刻,她头上比较细的那根房梁已经被烧得有些残破了,大有下坠之势。千钧一发之际,程太太了扑上去护住了小翠,自己被房梁砸了个正着。小翠突然醒过神,“太太!”
“小翠,快走。”程太太的手死死抓着小翠胳膊上的布料,“快走。”
“好,太太,咱走。”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把他放在脚边的地上之后一把拉起程太太让她可以靠着自己的肩膀,朝外走去。
程太太出来时羊水已经破了,她就这样,带着满身伤,趟在草地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生下了孩子,也就是程启。
“夫人,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程太太抬手擦了擦小翠脸颊上的泪:“别自责,不是你的错。只是我自己太福薄,看不见自己的孩儿长大成人了。”
“不,都是我。如果不是我,就不会这样。”
“傻姑娘,两年前冬天,我掉进河里的时候,如果不是你,我早已经活不成了。别自责,我走后,照顾好我的孩子。拜托你了。”
程老爷他们赶回来时,程太太已经奄奄一息。小翠正抱着孩子跪在程太太身边掉着眼泪。程老爷下车的时候几乎是从车上摔下来的,他连跑带爬冲到自家夫人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红了眼眶。
“老爷,不要开口,最近你很忙,没有时间听我好好说话,现在听我说,我快没有力气了。”
“遇见你并且和你有了一个孩子,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事情,我不愿意离开你们,可如今却不得不离开。我不怪任何人,你也不要责备他人。现在这一切,一定是我上一世作恶多端,或者是上天注定我们来世要拥有最完美的幸福。”
“还记得吗?你送我的订婚戒指是草编的。希望下一次,我还能收到你亲手做的戒指。”
她眼角滑下一滴眼泪,“我走后,你要找个人陪伴你的话,一定要是个温柔大方的姑娘,知书达理,开放有思想的姑娘。不要像我,性子跳脱,常给你添乱。”到这里,程太太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小。
“往后的日子你要照顾好自己,还有我们的孩子。”
“程六合,我爱你......”程太太说完这句话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程老爷看着闭上眼的程太太,就这样,一直看着她的脸。他的脑袋耷拉着,目光迟钝。此刻悲伤重重地压在他的身躯上,将他的背压弯了一些。他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好几天,在程太太入棺前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直到入棺那天的晚上,他抱着孩子坐在地上,头靠着程太太的棺椁,轻轻地唤着程太太的乳名,一整晚。
此后,小翠再也没有怀上过孩子。但是有件事至今她也没有对谁提过,包括张伯:那天晚上走水,其实是因为她饿了去厨房蒸了两个馒头,没留神点燃了厨房的木柴,等她再回厨房取馒头时,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她带着程太太的嘱托和自己的愧疚,把程启当成亲生孩子对待。而程启,这二十来年也从来没有过过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