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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游园 ...

  •   十四岁那年,她随了奶娘在随园里逛。养在深阁里的少女,天真烂漫的年岁,放了风,像脱僵的野马一样,趁着奶娘们聚在一起叽里哇啦说话,偷偷溜出丫环婆子们的视线,一个人往随园深里去。
      随园极大,依山而建。郁郁森森的林子,小径分出无数个叉道,她也不知去哪,只是满心兴奋,听到有水流动的声音,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原来是条小溪,边上用潇洒的墨楷刻着“流花溪”,溪水清澈见底,缀着些闪光滑腻的石头,衬得飘在水上的海棠花越发洁白起来。
      她嘻嘻一笑,脱了鞋袜,裸足入水。
      已经六月的天气,水却有些冷,她打了个颤,却舍不得把脚拿出来,几尾小鱼游过,又转了回来,围着她雪白的小足打圈。
      痒痒地,惹得她笑起来,“咯咯咯”像清脆的铃声。
      六月的娇阳从树荫中穿落下来,每一片叶子都在发光,她忍不住唱起歌来,“扑愣愣”地惊醒几只小鸟,也随着她高低蜿转的声音鸣唱起来。
      她愈发高兴,耳边却突然响起奶娘的呼唤“紫蓉,紫蓉。”
      她一慌,站起却不小心跌了一跤,待从水里爬出来,半身衣衫已湿。她苦了脸,这下自己又要被责骂了。
      眼瞅着奶娘肥胖的身影出现,她牙一咬,眼睛转了一圈,拎起鞋子,“哧溜”一声,跑了起来,穿过那低矮的灌木,听着奶娘的声音渐小渐无,慢慢放慢脚步,累得直喘。
      眼前是一个拱月门,与别处的郁郁葱葱不同,种着极高极高的树,却张着宽大的枝叶,树下一张石桌,坐了一个人。
      她悄悄蹑足,趴在园门上,朝里面望去。
      是一个大哥哥。
      白白的衣服,黑黑的头发,正满脸含笑地看着手中的书。身后开着一株海棠,花枝灼灼,各向左右伸出去,像人伸展臂膀一样。
      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少年,一眨不眨。
      一阵风起,海棠花忽地抖起来,洋洋洒洒飘下花来,像下雪一样。
      她仰着脑袋看着飞花,痴痴傻傻。
      呆会脑袋有些酸了,她掉下头,却发现少年一双黑乌乌的眼睛,正笑着看她,见她瞧过来,戏谑地一笑,指着她的脚。
      她往下一看,“腾”地脸红起来,因为奔跑的原因,脚上全是泥巴树叶,啊,有些脏。
      “你是谁家的娃娃?”少年背靠在海棠树上,“怎么跑到我的园子里了?”
      她局促不安。
      少年起身,“莫怕,你过来跟我说说话。”
      这少女长得很漂亮,年纪小小却是眉长目俏,将来必是个美人胚子,娶来红袖添香定是不错。
      少年心思一动,脸皮红起来,讷讷地转了头,一眼瞥见少女的双足,上面沾了尘土,却掩不了白玉的光瑕,站在海棠花上,生生勾引着他的眼。
      她脚趾不安地动了动,他一吞口水,大恼起来:“你这样给谁看?”
      她愣住,少年的口音里居然生了火气,眼看着他起身走近,黑色的眼里风云翻转。她一惊,扔了鞋子就跑。
      少年愣在那里,许久才掏出手绢来,自嘲地笑了笑。

      “紫蓉紫蓉。”
      她扑到奶娘怀里。
      “你跑去哪里?怎么成了这样?”奶娘焦急了问。
      她却不答,“哇”一声哭了出来。

      将近黄昏。
      少年又踱到园子里,看着那株海棠发呆,脑子里却是白天小人儿裸足的样子,想着想着,脸红起来。
      “宁馨,在干什么?”
      “孩儿见过爹爹。”
      “嗯,”陈吕之站在儿子身边,摸着胡子,“你母亲种的海棠都这么大了。”
      “是。”他低应了一声。
      这株海棠是他母亲在有他那年种下的。如今枝繁叶茂,如他茁壮成长,母亲却因难产早去,现今不知魂魄归于何处。
      “……”陈吕之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这孩子是他的儿子,朝堂之事繁忙,他回家的时间少,加上生他的母亲并不得宠,陈大人便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儿子,直到一个月前他盘算着家里能和罗玉陈攀上亲家关系的儿子们时,才想起来有这么一个孩子存在,便让下人去唤。
      儿子见他却是冷的。不埋怨,不惊喜。
      他有丝迷惑。金钱与权力,无论哪样,只要儿子心有丝欲念,他便可以给予他,让他欠下父亲的债。可是他的儿子没有任何要求。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他是他的儿子。
      “你母亲去了这么久,你也长大,该成家立业了,明日里你二哥便会带你去罗左相家结亲。对方是左相的小女儿,生得极是美丽端庄,会是个好妻子。”
      陈吕之以确定的口气说着,脑子里却浮出三十年前自己父亲苍老无情的脸,也是这般对他说:“吕之,明日里你便随我去趟索相家,他家三女儿是个标致的女儿家,当你的妻子绰绰有余。”
      那时陈吕之二十岁,是朝堂上的青年俊才,即使这样他心里也生出厌恶来,那么对他年轻的孩子来说,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陈云逸只是低垂着眼睛,“嗯”了一声。
      没娘的孩子早懂事。
      陈吕之在心里叹了一声,他们这些身在高处的人反而受着各种束缚,即使世人羡慕他们的权钱,却不知道他们的一切都是可以用去换取地位的巩固的。
      “明日里你随你二哥去吧。”他转了身,却在不远处停下来,回过头,那一刻陈吕之感觉自己和三十年前的父亲重叠加在一起,“只许成,不许败。”
      少年闭上眼。紧紧地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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