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娇》秦玉琅

1、郁郁而终

　　大胤四年冬，寒风呼啸，一片片素白雪花飘落，天穹如盖，即便是站在柳园最高的地方，依然觉得闷得喘不过气来。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披着狐裘的女子面色越发苍白，整座柳园原本住了十几个仆人，此刻却一点声音都没有，灯火稀疏，仿佛这里已经成了另一座冷宫。
　　苏明娇站着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抽出手帕捂住口鼻剧烈咳嗽起来，跟在一边的宫女忍不住便哭了起来，猛地跪倒在地，“娘娘，您看在死去的长公主和太皇太后的份上，万万不要再糟践自己了。”
　　站在山头的女子笑了笑，她素来眉目艳丽，如今苍白着一张脸，胭脂水粉首饰珠玉也全都卸了，倒露出从未有过的清冷与柔和来。女子垂下眼睫，却看见帕子上一片殷红，竟然是咳出血来了。
　　她原本就无神的瞳孔，越发暗淡了几分，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只觉得浑身一阵剧痛。大寒之夜，往日还能在雪地里和宫女们打雪仗，如今竟连一片雪落在手臂上，都觉得冷的骇人。
　　伺候的宫女一看见掉落下来的帕子，连忙去捡，却没想到影影绰绰的灯火下，看见如桃花般盛开的血迹。她再也撑不住，哭的越发伤心，“殿下，您的身子如何还能在柳园里熬下去，奴婢这就去宫里求陛下，哪怕挪回咱们的宅子去也行，殿下……”
　　二十年相伴的情谊，虽然是主仆，但实则情同姐妹一般。若不是有阿楚在，恐怕她连这一两个月都熬不下去了吧，苏明娇笑了笑，“你真傻，阿楚……母亲和外祖母都不在了，我们怎么还能搬回大长公主府呢。”
　　阿楚握着灯笼的手都泛出苍白色，她咬了咬牙，“殿下，您还是皇后，陛下一日不曾下废后诏，您就一日母仪天下。奴婢拼了这条命也要闯出柳园，一定给您找个太医回来。”
　　苏明娇叹了口气，弯腰将自己的婢女扶了起来。
　　“我们先回去吧。”苏明娇喃喃，阿楚原本就担心她站在山顶风口上，身子越发受不住，苏明娇肯往回走，她自然连连说好。
　　柳园其实并不小，说起来原本还是天子建造要做避暑之地的。一处一景各有不同，早两年谁能接到柳园的帖子，可是要高兴好几日的。但自从苏皇后被天子申斥，挪驾柳园养病，这地方就人人避之不及了。
　　苏明娇刚搬进来的时候，也曾日夜发脾气，不知砸坏了多少东西，赶跑了多少奴婢宫人，天子震怒，也不让人来伺候，这柳园里的人越来越少，她的性子也越来越安静了。
　　扶着阿楚的手，苏明娇恍恍惚惚的想着心事，片刻后才开口，“如今园子里还剩下多少人？”
　　“外院的粗使仆役还有十几个，里头伺候的却不过四五人了，前几天殿下发脾气，说她们伺候不周，也全都赶出去做苦役了。”阿楚连忙回道。
　　“那就好，他们本来也就是各宫里留下来的眼线，能够安排到外院去，就算我有一日死了，他们不在身边伺候，终究能免了殉主，好歹有一条活路。”苏明娇笑了笑。
　　“阿楚，我留了一些珠钗银子，等我死了，你也不必管我，就带着钱财走吧。走的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长安城了。”
　　“殿下！”阿楚的声音都在颤抖，这分明是在交待遗言了，两年前搬进柳园，苏明娇便打骂奴婢，将人都赶走了，那些奴婢背后怨言纷纷，却没想到是皇后心里存了死志，提前将人赶跑，免得自己死后她们被迫殉葬送命。
　　这些事阿楚不是不知道，但她不敢想，也不敢去问。皇后若是死了，她怎么还能活下去。当年家里穷的吃不起饭，原本要卖了她去做娼妓，她咬了那老鸨一口逃了出来，误打误撞冲撞了苏明娇的马车，那个神仙一般的女孩儿便将她带回了长公主府。
　　一饭之恩，尚且可以命相报，更何况这样的大恩大德。阿楚红了眼眶，当年苏明娇何等显赫身份，母亲是太皇太后的嫡长女，自己又是长公主的嫡长女，太皇太后宠爱若珍宝，长公主权势逼人，连从前的陛下都不敢轻掠锋芒，逼的他立誓娶了小姐，称帝第一件大事便是册封皇后，何等爱重。
　　但从来没有人问过，苏明娇是否真的想要嫁给天子。她少年时活泼洒脱，虽然娇贵却并不任性，一生所求，却是希望能做个自由自在的女子。广漠边疆，四海天涯……还有那个少年封将，病死天山的少年郎。
　　错了，全都错了……如果当年长公主不那么一意孤行，也许今时今日，小姐会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和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殿下，让奴婢替殿下去死吧，让奴婢去死吧！”阿楚痛不欲生。
　　苏明娇叹了口气，心底虽然怜惜，却也觉得倦了。外祖母死了，母亲也死了……母亲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延续家族的荣光，世世代代，永不枯竭。但不过百年而已，一切都如朝露雾水，转瞬即逝。
　　权力是能够蚕食人的毒药，母亲是，阿旭是，或许就连……朗瑾也是。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六年后宫生涯里，变得面目全非呢。
　　“痴儿，我想来想去，竟不知道如何安置你。我若死了，阿旭震怒，无论如何也会迁怒你。”苏明娇的声音缓缓，却带着一种临死前难得的安宁，“今夜是最后的机会了。”
　　“逃吧……阿楚，逃的越远越好，书上写的地方，你代替我，好好去看一看。”苏明娇或许是走的累了，便这么随处找了个歇息的石凳坐了下来，她忽然抬起头看了一眼，只见浩浩苍穹，甚至还能看见皇宫明亮的灯火，照亮长安。
　　“阿旭，或许来世……我们能够放下误会，不至于到如此。”她似乎是真的累了，手肘屈起撑着头，不胜疲倦的闭上了眼。
　　阿楚手中的灯笼落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皇宫深处，年轻的帝王正翻阅着走着，室内安静的一点声息都没有，内侍们垂手而立，一个个都像是泥塑木偶。王德端了杯热茶过来，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少年天子，从前还有太皇太后干政，几个大臣派系林立，他笑吟吟都忍下来。
　　如今天子威仪渐隆，他就算近身服侍了十年，如今也猜不透自家主子的心思了。
　　翻阅着奏折的手指微微一顿，天子忽然开口，“柳园那边将人都赶出去了？”
　　“是，就在前几日，殿下说她们伺候的不好，动了鞭子都抽出去了。”王公公声音里藏着几分谨慎，什么事情牵扯到那位皇后娘娘，陛下就总是会失了分寸。王公公不敢再喊她皇后，却还是恭敬的叫了一声殿下。
　　天子嗤笑了一声，眉目间冷意更重，“她这样的性子，谁都伺候不了她，就任她自生自灭。”
　　“奴婢听说，殿下的身子的确不太好，前几日咳嗽不停，奴婢猜测恐怕是寒气伤了心肺……”王德这是在冒死进谏了，后背一身冷汗。
　　“为什么无人来报？”天子的声音沉了几分，模糊的辨不出喜怒。但王德却松了口气，他昨日收到了消息，忐忑不安了半日，今夜咬着牙说了，看来还是赌对了。
　　“这……”他嗫喏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却听见外头传来了喧哗声，“陛下，是柳园殿下身边的侍女持令牌深夜入宫，奴才们不敢拦，但她一路直奔未央宫，不得不拦下来，奴才死罪。”
　　“带过来，”皇帝沉默了片刻，有些心烦意燥。
　　很快就有人将阿楚拖了进来，她浑身是雪，披头散发的十分狼狈，此刻看见皇帝，眼底掠过一抹恨意，但很快就抹去了，一声悲鸣道：“皇后，皇后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