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录》袁十六

2、第一章 秦思南

　　七月的午后，阳光正好。

　　漫山的野草被暖阳拂过，长得郁郁葱葱，山前小溪也映着潋滟的水光。

　　溪边五十步远的一个小坡上有一所小小的药棚，简单用几根木头搭建，顶上盖以一层薄薄的白茅，四面通风，既可以遮阳，又不闷热。凌霄坐在药棚里，将草药仔细地放进臼里。她未施粉黛，面容清丽，一双眼睛像是雪融时的冬阳一般温柔。

　　她一边捣药，一边看着溪边一对嬉闹的小儿女。

　　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少年郎虽称不上潘安之貌，倒也一表人才，就是有些过于腼腆了，对着少女支支吾吾，话没说清，脸已经红了。好半天才将一支木簪和一小包糕点递出。女孩儿笑嘻嘻地拿了糕点，转身一蹦一跳地朝药棚跑来，空留少年拿着木簪在那兀自失落。

　　“凌霄姐姐，累了吗？要不要吃些糕点？”女孩跑到凌霄身边坐下。

　　凌霄摇摇头，又看一眼溪边。她记得前几天去孙大伯家送药，就见少年笨拙地在雕刻什么，几根手指上都有划痕。

　　那簪子怕是费了不少心。

　　凌霄便有意问道：“思南，你对小孙是怎么看的？”

　　“小孙？”被唤作思南的女孩歪头想了想，似乎在认真思考如何评价他。她样貌生得俏丽，两颊丰盈，红唇微撅，一双眼睛灵气十足，就算是胡闹，也叫人不舍得责备她。她还爱吃糕点，却时常不小心吃多了。

　　“我爹说他挺聪明的，先生也说他能考取功名呢。”她这样说着，像是在脑海里搜刮完了对小孙的所有正面评价，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此时她打开了包糕点的小布兜，发现里面是枣泥糕，有些高兴，“嘿，算他小子有眼力。我正想吃枣泥糕呢。”

　　凌霄又问：“那你呢，你对他怎么看？”

　　秦思南低头咬了一口枣泥糕，说话有些含糊：“我知道他的心思，我又不是木头。可我以后是要嫁给大侠的。”

　　“什么大侠？”

　　“大丈夫顶天立地，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多潇洒啊，书上都是这么说的。”思南伸手比划了下。溪涧一条小鱼扑腾而起，小孙一惊，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身水花，好不狼狈。秦思南望了一眼，噗嗤笑道，“他那样的不行，一条鱼就吓成这样。”

　　凌霄不语，陷在江湖二字之中，像是一片浮萍被卷入旋涡。

　　“说不定姐姐也曾是江湖中人呢。”秦思南吃完了糕点，舔舔手指，信口说道，忽而又来了兴趣，“要真是如此，姐姐可以就带我出去闯荡呀。”她抓住凌霄的衣袖，认真地说道：“我爹总说江湖凶险，不许我去，但如果是跟姐姐一起，那一定没问题。”

　　秦思南说着，眼睛像是闪着星光。凌霄笑笑没有说话。她不知道江湖是什么样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半年前秦思南父女去凌州郊外山上采药，发现了身受重伤的她，身旁一片凌霄花开得正艳，分不清哪些是花，哪些是血。

　　父女两将她带回家安顿下来，农舍人家，不过是多一副碗筷。凌霄醒来忘记了一切，身上只有一块玉佩，谁也说不上来什么。秦伯看着玉佩沉默，半晌也只说玉质不似凡品，别的也不知道了。

　　好在凌霄人也勤快，聪明好学，一边养伤一边在秦家医馆做起了学徒，反倒帮衬了秦家不少。每月凌州府都有一次集会，秦家父女大多会去。城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消息也多，现下凌霄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次集会秦伯会带她一起去，到时候凌霄可以去打听打听自己的身世。

　　“喵呜。”一只花猫跑了过来，蹭了蹭秦思南的腿，也打断了凌霄的思绪。这是只野猫，二十多天前在溪边发现的。浑身湿透，右后腿被一团树枝缠住，树枝尖锐的断口将腿划伤，伤口血肉模糊，可见白骨。秦思南瞧见了，探了探它的胸腹，发现还有微弱呼吸，便救治了它，现在右腿几近愈合完好，已经能跑能跳。

　　秦思南将野猫捞起放在自己腿上，摸了摸它的右后腿道：“嗯，伤口差不多已经看不出来了，骨也正了。你碰上我运气不错。”野猫翻腾了一下，想与秦思南玩耍，秦思南却把它放下，拍了拍它的屁股，说道：“去吧。” 野猫回头望一眼秦思南，喵呜一声就跑了。

　　凌霄道：“它很亲你，怎么不留下它。”

　　秦思南道：“野猫毕竟不是家猫，它愿与我亲近是一回事，我不该束缚住它是另一回事。它喜欢我，时常来看看我就是了。你留不下一只野兽，就像你留不住一个侠客。”她手上是刚解下的包住野猫伤口的白布，她将它扬起，说道，“其实我的医术早就可以医人了，可爹爹总说我还不行。所以我只能去医一些鸟雀走兽。”

　　“迟早有一天我是要去行走江湖悬壶济世的，爹爹留不住我。”她将白布随手扔在地上，伸了个懒腰。

　　***

　　一晃数日，集会的日子也到了。秦家父女晒了一批药材，用油纸包妥帖了，一包包整齐垒起。这日天还未亮，秦伯赶着一辆小牛车，凌霄与思南各坐一边，颠颠簸簸地就往凌州府赶去。

　　西北地广人稀，凌州府处于西北中心，是西北少有的繁华地带。现下边戎与大孟交好，凌州府也是商贾络绎，使者往来，能看到许多衣着相貌不同于大孟子民的人。

　　要说整个西北，原先也是一片荒芜。凌州府能有今日，还得多亏两个人，那便是安王与安王妃。

　　十七年前，宣帝将凌州赐给安王做了封地，并特许安王住在京城的府邸。但不过三年，安王便辞别宣帝回了封地，自此除了祭天祭祖等大事，再没回过京。大家都说这一来，是为了坐镇西北，维护大孟太平，二来，天子脚下毕竟规矩繁多，不如在自己封地快活。

　　安王爱民，又兴百废，使西北这种荒凉之地渐渐富饶起来，故此凌州的百姓也极为拥戴这位安王。

　　但还有一则坊间传闻，说安王不愿回京，还有一个原因。

　　安王只娶了一位王妃，除此以外再无姬妾。

　　要说这安王妃，她非凌州人，而是安王从京城带回来的，所以整个西北对这位王妃的来历知之甚少，基本都是些传闻。

　　自古以来王爷娶正妻，娶的就算不是皇亲国戚，那最低也得是正三品官员的嫡女。可听闻这安王妃是戏子出身，唱的都是些武戏，王爷爱听，便时常去捧场，但到底身份低贱。

　　一开始，这在京城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算不上。王爷想要个会唱戏的侍妾，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不曾想，没过多久京城竟传出了安王要明媒正娶一个戏子的传闻，那可算是惊动了整个京城。气得宣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折子摔到了安王的脸上。

　　要说安王也是个人物，宣帝盛怒之下，他还能面不改色地当面澄清，此事并非谣言，更是激得宣帝当场下令将安王软禁。不过，到底是亲兄弟俩，宣帝也是拿这个弟弟没辙，能关一时，还能关一辈子？

　　一个月后，安王便向宣帝请辞，带着安王妃驻守西北去了。

　　这传闻是真是假，西北百姓都说不好。但西北民风淳朴，对那些个繁文缛节，倒也没那么在意。况且，这位王妃巾帼不让须眉，从小爱弄武，唱的也都是武戏，曾在安王被伏击围困响沙山时带领一支奇兵自东面袭入，突破重围，将安王救出。后续战役，王妃也协助安王，出了不少力，这些功绩，西北人民都是实实在在看在眼里的，没有哪个是不服安王妃的。

　　唯一令人叹息的是，两人现在膝下只有一位郡主。

　　早些年王妃曾育有两子，只可惜两位世子都早夭了，最长的没活过五岁。王妃也因伤心过度伤了身子，无法再生育。郡主体弱，也不常出府。安王更是，自从失去了两个孩子，便像是变了一个人，整天饮酒买醉，终日混迹于市，哪里还像个王爷，说是无业混混也不为过。但好在安王骁勇善战之名早已传遍西戎，莫敢来犯，所以近几年整个西北都太平无事。况且安王妃还是清醒的，整个凌州，大事全靠安王妃一个人操持着。

　　集会这日，小商贩们都来得很早，各自占一块地，将货物摆出。秦伯将牛车赶到一边，在集市边上寻了一块空地。思南从牛车上拿下一块木板，木板上书四个大字，妙手回春，特意摆在显眼的地方。等忙活完了，大约刚过卯时。思南从包袱里拿出几块大饼，三人分着吃了。

　　“这会儿人还少。等到了晌午，就热闹多了。”秦伯对凌霄说道，“来，拿着。”

　　秦伯从衣兜里掏出一串铜钱，递到凌霄手里。

　　“也不知你是不是本地人，前街上有一家悦来茶馆，你可以先跟老板打听打听。若不是，晌午后会有说书的。听说书的多是些本地年轻人与江湖游侠，知道很多外边的事。一两个铜板当赏钱够了，余下的你就吃点东西，逛逛看看有什么想买的。”

　　“谢谢秦伯。”凌霄收了铜板，妥善放好。

　　两人才吃了半个大饼的功夫，思南已经吃完一整个了，两颊鼓鼓，像是只偷藏食的小松鼠。

　　“哟，秦伯，这么早就来了？”打远来了个穿蓝色粗布衣裳的汉子，见着秦伯，便三步并作两步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