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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新仇旧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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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阿哥的呼吸已经停止了。
方才还鲜明活泼的一个小生命,语笑间,就这么僵直地躺在床榻上,任他可怜的母亲,撕哑了嗓子呼喊,都丝毫没有了反应。
这是小九生平第一次如此直击死神的残忍,她根本无法去相信,死亡可以来的如此迅猛,吞没生命只消倾刻之间。
小九和云若是被守卫押上来的,还来不及布置好灵堂的永和宫,已经完全被悲痛哀伤空气包围,贵妃、阿哥、皇太后、太皇太后,都踏着紊乱而难以置信地步子赶来,所有人的脸上都清晰地刻着四个字:怎么可能?
小九相信,若是现在有一面镜子,她也一定可以清晰地从自己脸上看到这四个字,连亲身目睹的自己都不敢相信所发生的这一切,更何况是这些对哮喘知之甚少的古代人,怎么可能可以简单地接受,一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孩子,在两个大活人的照看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小九和云若跪在整间屋子的最中央,四面的目光几乎将她们原地凌迟。
就连一直最关心小九的胤礽,也被佟贵妃拽住了手腕,拼命地朝他使眼色,谁都不敢在皇帝丧子的大恸时分,说半句不该说的话,所以所有人都沉默地哀悼者六阿哥的死亡。人已经死了,说安慰的还没到时候,此刻正是最悲痛的时刻,只有让皇帝和德妃把最深处的悲痛发泄出来,才可能稍解他们的哀恸。
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黑压压在床榻边跪了一地。
没有一个敢抬起头的,就连怒不可遏的太皇太后问起,也只能模棱地说是,六阿哥忽染了呼吸道的疾病,才导致猝然夭折的。
但是这个说法怎么都说服不了失去儿子的德妃,她执拧地摇着头,冷笑着道:“不是的,不是的,六阿哥他有多健康,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会不知道?是有人要害我的儿子!是她处心积虑地要来害我的儿子!”她的手指毫不怀疑地指向了小九的额头,发了狂一样地扑过去,死命地捶打小九的胸腔,嚎啕大哭:“你告诉我,让我死也死个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对,招惹你了,你要一次又一次地抢走我的孩子!为什么皇上那么多嫔妃,你就是咬着我不放,你是在记仇吗?因为我的丫鬟打过你一个巴掌?那好我现在还给你,我打还给你——”说着她便失控一样地跪在小九面前,不停地打自己地耳光,生脆响亮,毫不留情的,小九伸手阻止都被她再三地甩开,她只是哭着向小九申讨:“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把我的胤祚还给我,把我的胤禛还给我——”
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去劝解她,就连皇帝走到她身边想要扶起她,她都倔恨地再次跪下,一声一声地哭喊,在她眼里小九就像一个残忍的魔鬼,只要自己的孩子一与她牵涉,就必然要是去他,四年前的伤疤又重新被掀开,鲜血淋漓地与这次的伤痛融在一起,几乎血肉模糊。
小九也完全没有了言语声,只能拼命地摇头,她现在已经说什么德妃都无法接受了,在她的眼里,小九就是一个魔鬼的化身,她越是否定,她只能发狂地更厉害——
因为她哭喊声中一遍一遍道着的名字,不止是今天夭折的六阿哥,还有那个站在佟贵妃边上小男孩——胤禛。他也是由于小九当初一句不经意的话,被活活拆离她身边的儿子,她的第一个儿子。如果说六阿哥的死亡,带给德妃的是爆炸般的疯狂,那么当你四阿哥的离去,就是早早隐埋好的一颗炸弹。
若是单纯的六阿哥因为照顾不周而失去生命,同样应受到责难的还有云若,但是在德妃的眼里,根本就已经认定了凶手,不需要半点辩驳,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样的骨肉分离,因为小九一个人要重演两次的悲剧,任谁都会失去理智!
现在所有的视线都凝到了那个不到五岁的男孩身上,皇太后都起身上前走到了胤禛的身边,胤礽更是眼巴巴地望着他,此时此刻,只有他若能开口叫德妃一声额娘,才有可能压制下她发了疯的情绪。
“胤禛,快去,上去劝劝你额娘——”所有期许的眼光都望向他,皇太后甚至半蹲在他的身边循循善诱,德妃的哭声也因此哽住了,紧紧地盯在了胤禛的身上,希求着他能上前一步,叫她一声‘额娘’——
但是他的步子还是往后退了一步,望着德妃的瞳仁因陌生而蓦地紧缩,反而拽紧了身旁佟贵妃的衣袖,执眼望向她,在他的眼里,从来只有这么一个‘额娘’而已。
佟贵妃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轻轻颔首给他以首肯:“去吧,你额娘现在很需要你——”
他才终于一步一步靠近这个陌生的女人,原本伸出的手想要为她擦掉满眼的泪水,却被她猛地抓过去,胤禛仓皇跌落她的怀抱,却仍是什么声都没有发,他始终叫不出那两个字,但是对于德妃而言,这已然难能可贵了,她现在需要的只是这个孩子瘦弱的肩头,让她可以尽情地释放积攒多年的思念与突临的巨大哀恸,只有他的存在还可以告诉她,她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然而身为父亲的康熙则在承受着相同的悲恸的同时,至少还能保持他必须有的冷静。虽然这样的冷静也已然是怒火中烧。他双指间的力道,几乎已经可以把小九的下巴彻底地粉碎,但是他还是稍留了最后的一分力道,他要她的亲口承认,好像只要她亲口认下了这份罪责,他就可以立马在瞬间捏碎她的喉骨,来慰他那猝然辞世的幼子,来泄他胸中无可压制的激愤!
“你知不知道你这次玩火玩的太过了!告诉朕,六阿哥究竟是怎么死的!”他腾起的怒气,几近燃上她的眉眼,但是被扣住的下颚直至喉口根本发不出声,甚至连粗声喘气的力气都快丧失了,小九只能任由他把愤怒施加到自己的身上,如果这样可以抵消掉他身上一分的丧子之痛的话,她可以承受。康熙见她仍无回话,火气越燎越盛,下一刻几乎就可以把她的呼吸当场终止,他哑着嗓子道,“朕真是低估你的胆色了,你不就是仗着朕对你的几分忍让,便骄纵上天了是不?你你知不知道朕最痛恨恃宠而骄的人了!不就是因为上午朕说的那两句重话,怎么刺伤你了么?你心存怨恨了?竟敢用这样的方法来挑战朕的底线,那朕就让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
说话间食指的力道便下去了,小九嗝着的气再也上不来,索性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说了!
“皇上!请您放了小九!六阿哥是因为奴婢才丧命的!”一直跪在小九身边脸色惨白的云若终于受不住大声喝止道,“您要责罚便处置奴婢好了!”
所有人都屏息着望着这个一向心细如丝温顺娴静的小婢女,虽然事发她也在当场,但好像所有的人都没有把这个文弱纤细的女子当作是怀疑的对象,比起胶着在小九与皇帝之间那份隐忍到无处宣发的爱与恨,云若的身份就是一张苍白到透明的纸张,没有承载任何的恩德或怨仇,她不过是一个下人,根本就没用伤害皇子的动机,更遑论她何来这样的胆魄呢?
可是那么直白无遑的话她就这么喊了出来,没有人听过云若这么大声地喊过话,何况是一句带来杀身之祸的话,但是她毫不畏惧地喊了出来,终于在最后一刻让康熙松下了小九喉间的指力——
“你说什么?——”康熙狰着猩红地双眼,身子迫向她,她的呼吸已无章法,脸上最后一丝的血丝褪尽,就算他的手没有掐在她的喉口,她都再也张不了口说下去,他一把拽起她的肩头,狠厉地喝道,“你就是喜欢扮有情有义是么?你以为你这么说这么做就可以再次帮她把什么都挡走是不是?你以为你自己是伟人吗?你知道你这个样子有多么讨人厌吗?既然这么姐妹情深,那朕就成全你们,来人啊,全给我押下去!交给宗人府去,六阿哥的死,三天之内,一定要给朕一个交待!”
“皇阿——”胤礽急切地想要阻止地大叫,却被佟贵妃的手迫得封住了嘴,她绞着眉头向他摇头,这个时候,谁都不可以开口,毕竟死的是皇子,处置的只是两个宫女。就算是冤枉的,也没用给她们求情的理由。
包括太皇太后、皇太后在内,所有的人都凛着呼吸,冷眼看着架刀的侍卫将她们架起。康熙紧抿着双唇,视线已然牢牢迫住小九,好像是在等待她最后的一次妥协。只是她的双眸却是渐渐暗了下来,露出一抹了然的悲戚,好像一切皆以看的通透。
任何情感威胁到皇室血脉的时候,都是那么得不堪一提,康熙对她抱有的所有期望与情感,都在这一霎那间彻底覆灭。她终于掂清了自己几两重,皇太子小姨的身份根本无法给她任何的庇佑,归根结底,不过只是一个粗使的丫鬟罢了——
被强硬地转拗转过身去,耳际剩下的只有德妃呜咽不止的哭声。
而身边的云若,只是依惜地望着康熙,仿佛眼底还燃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只可以越来越暗,越来越飘忽。
终于在一闭眼间,她的身体仿若倾刻坍塌,褪尽血色的面容伏在冰冷的地面上,静到连一声呻吟都没有,而触目惊心的是她脚踝边一路淌下的汩汩鲜血,让原本应该架着她离开的两名侍卫也僵直地杵在原地,不敢动弹。
小九只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发抖,好像突然间才把一切恍然大悟,失声向皇帝,几乎口不择言:“皇上,你已经失去了六阿哥,难道你还想失去八阿哥吗?”
康熙铁着的面孔终于出现了一丝震恸,连他自己也似乎意识到了那份恐惧,但却始终挪动不了自己的步子,像被粘黏在了原地一样,木樽一般地盯着云若,“太医——”他的声音细微却颤抖不止,或许是长跪在一边的太医还反应不过来,他几乎咆哮起来,“太医——”
所有的人都站起了身来,惊愕代替了原本脸上的悲伤,康熙终于垮下双膝,双手微颤着抱起已弱无声息的云若。太医哆嗦地安放下她的皓腕,不敢正视康熙的眼睛,欲言又止。
“究竟怎么回事?”由宫女搀扶着的太皇太后举步向前,咬着牙关根本无法理解小九那句话的含义,只是浑身被吓得一身冷汗。
“云若姑娘,这、这、这是有喜了,但是因为操劳过度,又体虚孱弱,怕是动了胎气——”太医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康熙截住了声,他只说了两个字,“救她——”
原本要押解云若的侍卫们惊吓间退避在一旁,但架着小九的那两名侍卫便面露难色,不知进退,一人怯生生地唤了一声:“皇上——”毕竟不可能因为倒下了一个,就让六阿哥这么白死了,他们肯定还是得给皇室宗族一个交待。
康熙抬眼望了小九一眼,眼色里是说不尽道不清的神色,是怨恨、是怜悯、是不解、是愤怒……但是他下命令的时候语气很淡,只是摆了摆手,背过身去,“带下去吧,交给宗人府去处理吧——”
啷当的牢门锁扣敲响铁窗,狱卒的手力从来不带半分的仁慈。
小九被一把推倒在湿冷的草垛间,一股酸腐的寒气铺面而来。
她缩起身子,倚靠到一个墙角,开始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可是怎么顺都顺不回来,思绪已经厘清了。明明已经知道这一切都是无可避免的,可是为什么还是无法看轻它们:六阿哥临死时的喘息,德妃歇斯底里的哭声,康熙执恨的眼神,还有云若苍白如纸的面色——像是一个个可怕的梦魇,魔咒着自己的意识。她感觉到寒气从她受伤的脊背里侵进来,眼泪混混沌沌地淌下来,疼痛已经让她无力再去睁开眼。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她想要看见的人了。
或许只有闭上双眼,才有可能再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