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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人在谁边 ...

  •   微风抚掠过。
      掀动她手间那厚厚一叠纸稿,窸窣作响。
      好像连风都不忍看到她如此憔悴哀伤的模样,想要带走她的悲伤。
      她的指端飘忽无力,脆白的纸张从她指间一张一张被风抽出,在空气中摇曳而上,她静静地对着这些翻飞的白纸,如阳春三月飞舞的柳絮,扬扬洒洒地飞起,腾空,以为自己可以飞的很高,高到可以触摸到阳光的温度,其实最终的命运不过是沉入冰冷的湖面——
      永远是深不见底的冰冷——

      身边忽然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正悉心地拾起残落满地的稿纸,小九听这步子定是久居深宫的女子,以为是云若回来了,便轻声道:“云若,一会我会收拾,你去休息吧——”
      只是那个收拾稿纸的步子并没有停下来,小九轻皱了眉,默然转身,那个仍弯着身子为她捡纸张的女子竟是——惠妃娘娘!
      小九深吸了一口气,立马矮下身请安:“惠妃娘娘吉祥!”
      惠妃向她点点头,轻挥了了下手绢,示意她起身,而自己便径自沉吟起那纸稿上的词句来:“琼霞久绝飞琼宇,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她的眼角尽然有泪光,那么微薄,那么闪亮。当多年没有触碰到的字句,蓦然间敲回心门的时刻,那种最深处的感动仍是无法掩饰。
      “娘娘——”小九讶然地叫了她一声,她却终于从恍恍然的神游中回过神来,仓促地掩盖眼角稀薄的泪痕,矜然一笑,又回到宫廷女子那沉静无痕的矜持笑容。瞬间已经探究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多了一点点局促。
      小九失神地望着她,欲言又止,反是惠妃先抬步走向了她,她把那散落一地的词稿又完整地收拾成叠,然后稳妥地塞回到小九的手中,打量了她两眼,欣欣然地微笑起来,道:“你知道吗?换作是十年前的我,该有多么地嫉妒你,我一直不敢相信他真的能遇上一个可以让他舍去所有的女子,我只能安慰自己或许这就是命运,虽然我一出生就在他的身边,却始终无法拥有到最好的一段时光——少年时的情感太过懵懂,甚至连我们身在其中的人都辨不出虚实,以至于离开他,进入这座深宫便成为了我内心长久的隐痛。十年来,我一直都会想,如果当然我坚持了,是不是就能和表哥在一起了,正是这个念头,便成为了我积沉心底永远再难成全的遗憾。感情最可怕的不是得到后失去,而是错过的遗憾——”
      小九竟点点头,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受控制,这个女子,无论从哪个方面去看都是她的敌人,她是康熙的妃子,纳兰的传闻中的初恋,太子宿敌大阿哥的母亲,可是当她与她面对面的时候,竟然觉得自己想去读懂她的内心,想去了解她的遗憾,在某些点上最与自己相似的人,竟会是她?
      惠妃欣慰而淡薄地浅笑,旋了步子背身向她,继续道:“你真的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若是换作任何一个常人,听到一个皇帝的妃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定是都惊吓地说不出话来,你竟然还会点头认同我——”
      小九又摇摇头,道:“不,你错了,我认同的不是一个皇上的妃子,而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的情感。我知道你今天之所能如此豁然地与我倾诉这番话,必然是你的心里,其实已经放下了——”
      “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放不放得下,由始至终都是我一厢情愿而已,要怪只怪当时太过年少,误把那份依恋之情当作是爱情,以至于仓皇失去的时候,不明所以,就更认为自己是错过了他——”她的视线一直眺望着红墙之外的天空,树影遮挡不到的那方天空,成了她的倾诉方向,“那个时候的表哥,还是个少年气盛的热血书生,满心的抱负与志向,而我是他生命里的唯一一个女子,自己理所应当的把他所有的好都误解成了爱情,现在才看清楚,原来那时我们都还什么都不懂。或许是因为进入皇室并不是自己的意愿,于是就把失去表哥当成是心中永远的痛处,就是依附着这份伤痛,让我在这个麻木的后宫里可以得以清醒。那个时候,他奉旨娶卢蕊的时候,你知道我的心有多么的平和,我对自己说,你看,其实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永远都得不到自己的东西,谁都一样。”
      小九平和的表情多了几分怅然,如此赤裸裸地面对封建皇权糟践扭曲人的感情,下意识地把气愤的力气放到了手中抓着的纸张上,身体轻微地有些抖动,不察觉地红了眼眶。
      惠妃似有若无地笑意拂过,这样的笑容就像是在定义她自己的人生,时已至今,一切都淡然了,她转回过身,望着小九的双眼还有微曦的泪光,接着道:“我从来没有去怀疑过我的这些自以为,直到你的出现,让我看到了人性最纯粹坚毅的一面,我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无可替代的爱情存在。命运或许是正确的,让我错过了他,因为他要遇见的人是你。我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无法抗拒地想来见你一面,想来看看这个令表哥和皇上如此执着的女子到底有什么特别,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惠妃看着她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莞尔道:“你的特别,就是你那么清楚地坚守着自己的想法——我想也就是你这份好不退诿的执拗,抵触了皇上的威信,他从来没有面对过你这样的女子。我们的皇上是大清开国以来难得的少年英才,他亲政才几年但是他的政绩却折服了全天下的人,只因为在皇上的字典里从没有一个‘输’字!面对你,已然不是纯粹的一场爱情了,而是他的另一场征服。在你身上,他想要实现的不仅仅对赫舍里皇后的那份愧歉,而更多的是他不相信自己会输给他人的那份皇者气魄,所以他试图把你留在他的身边,其实他只是怕一放手,会面对一败涂地的惨败,他宁愿选择折磨表哥,折磨你,折磨他自己,也是不会认输的——也许这就是代价吧,要获得他的爱情,是何其珍贵,所以也是何其的艰难,但是能拥有的起他的承诺,他必然会抗争到最后!输与赢,都不过是一个结局而已,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吧——”
      眼泪仓皇而落,只因为惠妃的这短短几句,一年来所有坚强虚伪堆砌的面具倾刻崩落。
      还是那么得想念他,无时无刻不是在记挂着远方的他,可是挂念又有什么用,也许这样的定位已经是定局了。
      “那你恨他们吗?”这本是一个不可能被提起的问题,‘恨’是任何人都不能对皇帝抱有的情绪,就算是真的心有怨忖,也不可能直白表达出来。可是小九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问了这个问题,问出来才想到可能根本得不到什么答案。但是换作任何一个现代的正常人,面对命运如此无奈地被操控被捉弄,真的能心平气和地处之泰然吗?这深植于骨髓的皇权天命的思想,真的已经能控制人的情感,控制人的心绪了吗?她不应该恨他们吗?不恨少年轻狂的康熙利用皇权改变了她对爱情最初的憧憬吗?不恨纳兰没有抓住她的手,对她许下承诺,给她继续幻想纯爱的勇气吗?
      她不恨吗?十年之前,他们都不过是十字稍过头的孩子,换到现代去,都还是一群没有脱离玩闹的初中生,在那个年纪就仓皇决定的爱情,怎么可能长久?可是封建社会的女子宿命就是如此,在未来的曙色还没亮起的时刻,幻想就嘎然而止,剩下的只有落空寂寥的现实。
      皇城里的故事,古往今来任凭朝代迁移都不过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康熙已算不是薄情的皇帝,却终不可能完满她们每一个人爱情。
      惠妃看着小九的眼神,已是阅尽沧桑的沉淀,幽静中透着淡淡的慨然,小九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世事未经的孩子,在她的眼底满脸刻满‘纯真’,浮上的笑容那么真切存在,却又好像触及不到,她只是微微摇了下头,却又‘嗯’了一声,承认所有,又否定一切。
      这就是她对他们的感情吧,想恨也恨不起来的感情。
      她只是说:“十年了,所有再强烈的情绪都磨平了。你真的不知道这十年有多久,久到我已经忘记了十年之前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了。时间是所有感情最可怕的杀手,不管是爱是恨。”

      晚风再一次卷走小九手中的纸稿,鼓起一阵散乱的风声,她看到惠妃离去的背影,优雅的紫青锦缎模糊成一片霞光幻影。
      她的话没有错,时间是磨平一切情感的利器,康熙给她这样一个身份,即使留不住她,也不会放开她。
      那个雷声轰鸣的雨夜,已经远去了一年,那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也已经在记忆里消融地像幻影一般不真切。每每忆起总是无尽的悔恨,只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拼尽全力睁眼去看他一眼,也许那是此生对他的最后一眼。
      方才惠妃念过的那张词稿又弦落到她的脚边,现在脑海中总是能不停地回想起很久之前在现代看过的《纳兰词》。当时所有的惊叹于感伤现已全都融进了眼眶,是不是这样的词句还是道不尽心中的牵挂呢?

      云若交班回到两人住所的时候,被满园乱飞的碎纸惊住了,而小九却像落了魂一样的倚在树干上,静静地看满地风卷的残稿。
      这些都是她打发深宫时光的唯一消遣,好像现在纳兰的词已经成册成刊地印进了她的脑子里,在没有人在的时候,云若常常偷偷地看到她如此发呆的样子,原本晶亮灿漫的双眸已经被隐去了光芒,沉淀而幽静,黯然却深沉,像是已经坦然接受了一切,却又在最内心地在抵触着这座皇城的一切,虽然身份卑微却从不肯低一下头。
      她没有再去捡起那些已经被风旋乱的纸片,而是径直地走到小九面前,平声道:“皇上想要见你——”
      小九倏然起身,眉头还是由不住拧起:“可是今天不是流月当值吗?”
      云若没有回答她,只是侧过身去淡淡道:“仁孝皇后就要下葬了——”
      这一天终于到了。
      他终于要葬下她了。可是他却能放下她吗?
      小九点点头,回以云若一个安定的笑容。

      春日也有凋落的枯叶。
      风扫过樟树的影子,掠下一片沙沙声,残叶漫天。
      虽然搁浅过秋冬,还是逃不了下落的的宿命。
      不过多留了一季,空余的一季。
      无可逆转的是归去的旅程,保护再多再好,也不过是延缓而已,告别的时刻是无可避免的。

      康熙就站在那棵脆黄的樟树下,落叶擦过他的肩头,抹出一丝淡淡的秋殇。
      “皇上吉祥!”小九在站他的身后,恭敬地揖了个身。
      “起来吧。”康熙没有动,只发声,微微喑哑的嗓音透着浓浓的哀伤,他只道,“你过来,站到朕的身边来,陪朕站一会儿就好。”
      “奴婢遵旨。”小九矮了矮身应道,顺从地走到了他的身边。康熙却只是看了她一眼,深叹了一声,还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那声‘奴婢’,其实已经把他唤醒了。
      “为什么,可以告诉朕,为什么你可以接受胤礽的情感,却不能接受朕呢?”康熙望向她,这一次他的语气很平和,不是在生气,而是真的在问她要答案。
      “因为那不一样。”小九答道,“因为赫舍里皇后缺给太子的爱,从来都没有人给过。而皇上您失去了一个人的关爱,却还有数不尽的后妃会补偿您,您可以放下潜意识里的观念,认认真真的看看在您的身边的那些关心的眼神,你会知道,您其实并没有失去什么。只是赫舍里皇后失去了您而已,爱您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总是要执泥于一个已经走了的人呢?而且,爱情是唯一的。给不了两个人。”
      “呵呵,”康熙牵强地浮上一抹笑意,“朕总以为,你是她派来补偿朕的过错与缺失,难道竟是错了?”
      小九摇摇头:“奴婢怕是没有这个福气可以去承接先皇后未完的恩泽,奴婢甚至是一个没有出身的人,不敢辱了皇恩!”
      听完这话,康熙却大笑起来:“这你就大错特错了!朕是皇帝,朕想把恩典许给谁就给谁,何来辱没之说!更可笑的是没有出身?你知道在皇家最忌讳的是什么吗?”他转身看向小九,声音压向她,变得低而沉,低沉到只降落到她的耳际,“最忌讳的就是太有出身!你若想拿这个当借口就太可笑了,你若想要个出身,朕可以让你倾刻间变成云若,变成荣妃、惠妃,变成皇贵妃,都不过是朕一开口的事!只是朕不想给你强扣帽子而已,朕相信还是有一天你会放下他,一心一意地对待朕的!”
      小九退了退稍显不稳的脚跟,局促地点头,道:“或许吧——”
      这一声‘或许吧’却令康熙震惊万分,她向来都是否决到底的,就算不是直接地否定,也总是一味地逃避与沉默。而今天却模棱地给出了这个回应,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传给大脑的信心是不是出了问题。

      小九不得不附和起康熙脸上的欣喜,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一刻她的意志会如此的薄弱,给出这个答案。也许正确答案就是这样的,谁也猜不到最尾会是怎么样,就何苦一味地将自己往死路上逼,偶尔给大家一分希望并不是否决所有的坚忍。
      这是一种卑微的救赎,她只是希望康熙能够在有希望的信念里,继续做他那明朗犀利的皇帝。
      他是不可以有太多伤愁的。

      至于自己的未来,或许,只有交给时间了。
      是冲淡一切有关纳兰的温暖记忆,还是沉淀所有的悲喜欢愁。
      遗忘与铭记。
      都交给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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