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念寒雨

3、 第三章

　　天空是小孩善变的脸。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就堆满了黑压压的乌云。
　　若不是风顽皮地掀动了她的裙角，若不是雨狂乱地亲吻了她的指尖，若不是闪电无情地刺伤了她的眼睛——她一定不知道外面下雨了。
　　她听不到雨粗暴怒吼的声音，听不见路旁的白杨被雨水打得“哗哗”作响的声音，听不到雨水沿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音，听不到雨中人们或惊或喜或惧或怨的声音，听不到雨水滴落在湖面时惹起圈圈涟漪的声音，听不到......
　　正因为听不到，眼睛才变得更加敏锐，触觉也变得更加敏感。
　　居然真的下雨了！莫默默起身，眼神飘渺地望着开始变得有些迷茫的窗外......那窗外有她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下雨了还傻傻地站在窗边，感冒了怎么办？你就不能让我少操一点心吗？我的祖宗！”一位穿着蓝色旧式旗袍的庄重老人走了过来，“嘭——”地一声将已经掉了半块玻璃的窗户关上。明知默默根本听不到她的抱怨，可她还是忍不住地嘀咕着。
　　默默目送奶奶的离开，然后在奶奶背影消失的同一时刻，她伸出了双手，接住从破烂玻璃处趁机偷袭进来的雨滴......
　　她望着每一滴雨水溅落到她手心的过程，心中忽然觉得有点难受。
　　最终。一袭窗帘阻隔了雨珠的叛变。
　　但是，她明白，那窗帘上不断堆积的，是怀着自由梦想的雨滴的尸体。他们背上自己的梦想和阻止他们自由的围墙进行对抗，最终只留下几缕香消魂散的感伤。
　　她忽然很羡慕那些雨滴。它们虽然在作着无谓的挣扎，但它们的精神却因为有了目标而变得高贵。而她呢，连小小的雨滴都不如。
　　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常常为了这个问题而反侧难眠。在这个痛苦的无声无语世界，在这个与外界隔离的世界，她没有任何欲望，没有任何理想......但她为什么还要活下来？？？
　　不是总想解脱吗？可为什么每次看见那鲜艳如玫瑰的液体从自己苍白的手腕流出时，她会忍不住慌乱和不安？难道她对这世界还有眷恋吗？
　　“默默，吃晚饭啦！”奶奶打开门悄声走到她面前，然后打着手势道。
　　“嗯！”她点点头。
　　奶奶出去了。
　　她望着她那微驼且迟缓的背影，有点心疼。
　　奶奶叫李君芳，年轻时是一位优秀的青衣，她的名字曾经传遍了大江南北。但是，她现在老了，唱不出来了，人们也早已将她淡忘了。
　　或许她一直就是一株昙花，在经历了人们秉烛夜访的荣耀后，剩下的只是漫长的孤寂。而无论那朵花曾经在短暂的时光中开出了怎样绚烂夺目的姿态，她依旧只是大部分人生命中的一个小小小小的回忆，而不能改变任何人的生活。
　　被她改变了生活的人，只有四个。一个是由于她没时间陪伴而另结新欢的她的男人；一个是由于缺乏她的管束过早怀上了孩子的她的女儿；一个是由于女朋友缺乏家人的管束而不小心让她怀上了孩子的她的女婿；还有一个就是在错误的时间里降临在这个家的有生理缺陷的女孩。
　　那个男人在很久很久以前便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她，她没有遗憾。她唯一的女儿也在一次意外火灾中和她的爱人一起撒手人寰，走得如此决绝，但她居然也没有任何抱怨。只有她——一个一生下来便受到了上天惩罚的女孩，还在继续受着她的影响，继续像寄生虫似的无赖地吸食着她的鲜血......继续苟活着......
　　为了女孩，已经七十岁的老人卸下当年舞台上的荣耀与骄傲，以“南桥婆婆”的身份在南桥上卖着烧饼来维持两人简单却不轻松的生活。
　　但是看着奶奶辛苦，她只能替她抹抹汗、捶捶背，其他的，什么都干不了。
　　然而，她还是常常和奶奶赌气。她知道她并不恨奶奶，身体却总是情不自禁地与她作对。
　　或许真的像那位心理医生杨轩说的，这女孩不单有生理上的疾病，还有心理上的疾病。
　　她知道自己有病，或者至少在大家看来她是有病的。其实她很清楚自己的情况，她知道自己有抑郁症，并且有一部分原因正如大家所想的那样，是因为生理缺陷的原因。
　　但是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她自己的性格问题。她其实是个自私鬼。她不管别人的担忧，只想着该如何推脱责任。当她干了什么让他人讨厌的事情，她也许只需一个无辜的眼神便能获得原谅——因为她的眼神清楚地告诉大家：对不起啊，我有病的。
　　她在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报复着这个世界，同时也在折磨着自己。但是她以为她能通过对世界的冷淡来反抗命运，却发现她最终伤害的，除了她自己外，就是爱她的人......
　　可她依然在进行着这个可悲的游戏。她。没有退路。
　　这或许更像恶作剧。
　　每当看见人们怜悯的目光时，她心里居然会流过一丝快感。多么可耻而可怜的反应啊！她已经沦为了靠别人的同情来寻找自我的可怜虫了......
　　越是这样，心也越来越深了。她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因为她的心已经彻底堕落了......

　　她安静地，像古代典型的大家闺秀似的，坐在桌子旁。
　　红烧牛肉、西红柿炒蛋、清蒸排骨、紫菜瘦肉汤。
　　都是她喜欢吃的菜。
　　家境的窘迫，她知晓。这一餐吃下去，奶奶要在南桥上声嘶力竭地喊多久才能卖够那么多钱呢？曾经“一唱千金”的金嗓子，如今堕落到街头如乞丐似的贱卖着自己的声音，这是件多么可悲的事情啊！
　　其实，如果她打出“李君芳”的招牌，或许每天能多收几个怜惜目光，多卖几个廉价烧饼。但她始终没有这么做。她有她要维护的尊严。
　　看见默默迟迟没有动筷，奶奶忍不住比划道：“没胃口还是菜不合胃口？”
　　她摇头。没看她。
　　“那是为什么？不饿吗？”奶奶继续问。
　　这次她连头也没动一下。
　　“哎，造孽啊！”奶奶自言自语地说着，然后一个人慢慢吃了起来。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离开了桌子，进了房间。几分钟后，只见她带着雨伞，穿着拖鞋出来了。
　　“要出去？”奶奶问。
　　她点头。
　　走到门边，又回过头：不要跟着我，我自己出去散散心。
　　奶奶停止了拿伞的动作。
　　“那你自己小心点！”奶奶道。
　　她点头，打开门出去了。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下雨天大家都喜欢呆在家，全家人围着电视机看时下里流行着的日韩电视剧。
　　雨似乎比刚才还要大，默默撑着伞的手变得很费力。风吹过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虽说是夏天，但在雨天的夜晚吹来的风还是毫不留情地唤醒了她的鸡皮疙瘩。
　　现在的雨声会是怎样的壮烈？她闭上眼想了半刻，还是无法想象出来。越想脑袋越混乱，最后她只能放弃。
　　雨夜里的灯火变得异常温暖，但是那灯火下的人却又显得异常冷漠。她不敢靠近他们。她天生对陌生人有一种恐惧感。
　　所以她一直走在马路中间，低头向前。她不敢走太远，否则会迷路。迷路对一般人而言只是一件小事而已，随便打个电话或问问路人就好。但是，她是聋哑人呵！
　　最终她还是决定再走远一点。
　　她来到了一条小巷，这条小巷是青石板铺就的，很特别。特别是在雨水的滋润下，踩上去有种很特别的感觉。
　　石板与鞋子摩擦的声音一定很清脆很动听，她想着。
　　走到转弯处，她停下来了。
　　那屋檐下坐着一个男孩，并且他正在看着她。
　　要是平时，她一定漠然走开了。但是，今天......她走上去了......
　　她蹲下身子，将脸凑到他面前，没有焦距的眼睛依然飘渺......
　　奇怪的着装，奇怪的发型，奇怪的味道......
　　但她唯一感兴趣的东西，却是那双明亮得刺眼的眼睛。那双眼睛跟平日里见到的那些灰蒙蒙的眼睛完全不同——在那双眼睛里，她清晰地看见了自己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她喜欢上了这双眼睛。但是......那不是她的东西......
　　她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请收留我吧！”那个男人拉住默默的手。与此同时，那个男人心里大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么细这么冷的手！！！拉着她的手，完全没有半点肉感，就像一根纤细的木棍。
　　她回头，有一小会儿的吃惊，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冷淡模样。她快速地抽回手，然后小心地退到了她认为的安全的距离。
　　“我没有家，又忘记了以前的事情，你不救我我会死掉的！”那个男人声泪俱下地说道。
　　默默看着眼前这个有点激动的男人。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是大概能猜到他是在乞求她的救助。
　　她摇摇头，然后快速地离开了。

　　那个男人看着默默离开的背影，有点不知所措。
　　忽然一阵风袭来，赵靖远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赵靖远一见他便跪在地上：“参见王......”
　　“嘘——”御弑伤捂住他的嘴，“现在可不是在妖界，见了我不必行礼，万一暴露了我的身份那该怎么办？”
　　“哦，小人知错了。”赵靖远喘着气道。
　　“你来这干什么？”御弑伤松开手，问道。
　　“小人是来告诉王，那女孩是聋哑人，听不到您的声音的。所以，雪祭大人怕您忘记这一点，特地叫我来告诉您！”赵靖远说。
　　“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御弑伤望着小巷的深处道。
　　“是！”赵靖远说着，“嗖”地一声消失了。
　　御弑伤无意识地摸摸自己及腰的长发，这身打扮居然完全没有引起她的好奇，还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他转了两圈，身上飘逸而华丽的长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那一头浓黑柔顺的长发也被一个清爽的稍长碎发——那是刚才在一张亮着灯的广告牌上看到的发型——所取代。乍一看，居然活像一位偶像明星。
　　看着自己的这身打扮，御弑伤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莫默默是吗？你绝对逃不出我的掌心！”
　　御弑伤那自信的声音还在小巷的雨中飘荡，人却早已没了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