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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将军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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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望着大殿下乌压压的群臣,他也跪在其中。
朱红色的锦袍,面容白皙沉静,好像七年的边塞生活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点打磨的痕迹。
但他的确又不一样了,从江南水乡的一介少年到现在朝堂之上战功彪炳的安远大将军,我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些什么,但想来也并不难猜。
不在乎戎马沙场,衽革枕戈。
我侍立在皇帝身侧,微微侧目。
在大殿上每个人看来,他无异于一柄格外精美而锋利的匕首。
他在北疆无论做过什么都不重要,人们只关心他的权利,地位是否能为自己所用。
皇帝兴奋地伸着短胖的手指,被肥肉挤住的眼睛努力睁大,尖声尖气地发号指令。
“朕任命你为京畿大将军,不许再回北疆,留在京都保护朕的安全。”
“是。”
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勾唇一笑,高高束起的墨发下一双星眸浩然明亮,不似少年人意气风发的轻狂,却更像是夙愿达成的喜悦。
我皱了皱眉。
我认得他的。七年前,我随父亲南下巡游,戏莲玩耍时不慎落水,便是他救起了我。彼时他也不过十六七岁光景,只是鱼田家的寻常少年,将我抱回家休养祛寒。
几日后我回到父亲身边,他拒绝了父亲许诺的珠宝金银,只是定定的瞧着我,握紧了拳头。
父亲便笑了。
“不要妄想,我的女儿,你怎配得上她”
第二日,他便去参了军,水乡的少年,就这样唐突地前往北疆苦寒之地,转眼就是七年。
然后又出现在我面前。
当今皇帝耽于玩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我却无妨。他昏庸无能,我便予他犬马声色,这天下既不属于我,我也没兴趣要,各取所需罢了。
【二】
春季,皇帝要举行骑射比赛,我在猎场铺挂百丈彩绸,悬了各色珍奇玩意供游人射击取乐,一时间热闹非凡。
花开时节,春光烂漫,我敛了外衫流连于花丛之中。众人的笑闹喧哗渐渐远去,行至深处,树下却转出一个人来。
一袭湖绿的长衫,少了着银甲时的骁勇,也不见了一身官袍的华贵,格外清淡的颜色在这姹紫嫣红之中却更加瞩目。
他微笑,伸出手掌,轻唤我的乳名。
那是属于儿时的记忆。
柔弱,无力,可悲,任人宰割的孩童时代。
一点也不想回去。
我冷漠皱眉,再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将军请自重。”
他怔怔僵立原地。落寞的身影在明媚的阳光下格外刺目。
白驹过隙,童年的记忆已然模糊不堪,只有他还停留在原地。我早就不是那个摇橹戏莲的烂漫少女。
多少场官场上的倾轧早已让我知道了如何明哲保身,趋利避害。儿女情长是什么?我比他更明白。
他应该意识到,感情在官场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东西。
【三】
夏初,西域蛮族来犯,我军不支,节节败退。他披甲上朝,据理力争,痛陈利弊,主动请缨退敌却被驳回,目光无奈中隐有怒意。
皇帝贪生怕死,竟忙拟了岁供出来与蛮人议和。他性本懦弱,少不了杨氏在旁煽风点火的功劳。
我主战,左相杨氏主和,分为两派,相互对峙,在朝堂上争执不休。
这件事点燃了我的怒火。
我知道他觊觎国师一职已久,如此与我针锋相对亦不是一两天的事情。这就已经忍耐不住了吗?我在心里冷笑。
几日后,为皇帝试膳的小太监中毒身亡,经查明,竟是杨氏在御膳中投毒。
皇帝又惊又怒,赐死主谋杨氏等一干人等,其余亲属刺配南疆。杨夫人当场发了疯。
他曾于无人处拉住我说:“你变了。”
我挥开他的手,巧笑嫣然,你觉得我怎么变了毒辣?那又如何,我要做夏国的大国师,谁若是想要挑战我,我必会千百倍地还回去。
我率人抄了杨氏的家,搜出了几十口箱子的黄金。
杨母狼狈地趴在冰冷的地砖上,钗环散落了一地,望着奴仆们费力地搬着黄金,脸上是怨恨到极致的疯狂,嘶声道:“你陷害我全家,你不得好死!”
我嗤笑,并不理睬,丧家之犬的话又能有多动听,徒增笑饵罢了。
很快整个府邸被腾空,偌大的一所宅院变得冷冷清清,京城再无这号庞然大物,这是属于我的胜利。
翌日上朝,我突然看见右丞相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我的手心出了一层又一层黏腻的冷汗,心里暗叫不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这一次我却是失手了,而这一失手,要的就是我的性命。
右丞相拿到了我投毒陷害左相的证据。
我咬牙,恐怕是早有准备。难道真就这样结束了我心思急转,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就在这时,却见他自群臣中步出,笑道:“大人情报怕是有误,前几日国师还与下官叮嘱一定要做好皇上的护卫,怎会下毒,胡乱拿龙体开玩笑。”
他干嘛要……
右相气结,冷哼一声:“将军莫要妄自推断,小心引火烧身。人证可就在下堂侯着呢,来人!带上来!”
“宣——”
半晌,无人应答,百官议论纷纷,右相怔住,亲自派人查看,下堂竟空无一人!
“这……这”,右相气急败坏,说不出话来。
他微微一笑,长身玉立,转身恭敬道:“请皇上明查。”剧情的反转如此突然,手和脚渐渐恢复了知觉,狂乱的心跳平息下来,我知道自己被他保护了。
无声的蠕动嘴唇,“谢谢……”
一如七年前的悸动。
【四】
他说:
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狠毒,就像你从不知道自己有多善良。佯装凶恶地竖起浑身尖刺,却看不见爱你的人的模样。
闲暇时我倚在他的胸口,卸下银甲后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
寥寥朝野,我从未依赖过什么人,却突然有了安心的感觉。
爱是什么,我不知道。
忽然不想放弃,却是再明白不过的心情。
春去秋来,往日的议和政策逐渐显露出弊端,男人的狼子野心在朝廷的纵容下益发嚣张。
终于,边关战事告急,朝中乱作一团。
这个国家,已是病入膏肓,回天乏力了。
城池被攻破或是不攻自破。蛮人势如破竹,京城沦陷。皇宫中再无平时的富丽雍容,人人自危,蛮人包围了整座皇宫,出去就是送死。
私下里,他悄悄告诉我:皇宫守卫的亲兵很快就要抵挡不住了。
“那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他冲我吐了吐舌头,眼里有着促狭的笑意。这样冷静自持的一个人,事到临头却反而活泼了起来,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江南水乡的少年。
【五】
“你放心,我会安全把你送出宫的。”
他将我装进一口描金的大箱子里,身边站满了身穿甲胄的亲兵。
“听到炮声响你就翻出来往西跑,记住了吗?”
“那你呢?”
他微笑不语,俯身亲了亲我的额头,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放下了箱盖,我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炮火炸响时,我第一时间推开盖子跳了出来,四周到处都是翻飞的泥土,战场远远地抛在身后,他果然帮我争取了逃生的机会。
心中又悲又喜,我扭过脸,突然,一只粗糙的大手横切里伸出,猛然握住了我的整个下颌,一扬手,高高悬吊在半空,竟是单于!
我来不及哭喊,身后就传来一声怒吼:“放下她!”
他急促的喘着,胸前插着两支白羽,踉踉跄跄地向这边走来。一张口便吐了血。
单于瞧瞧他,又瞧瞧我:“呵,果然是个美人,怪不得将军自宁可投罗网也要把你救出来。”
我仅仅攥住他的手指,艰难喘息道:“你怎知……我是要逃”
单于一怔,我水袖猛地上扬,露出绑在手臂上的□□。
嗡——
一箭,直没心脏。
与此同时,我的胸口也一阵剧痛,低头,看见一截透体而出的血刃。
疼,铺天盖地的疼。
我软软的跌落在地,耳畔的声音渐渐消退,我看见他跌跌撞撞的向我跑来,眼皮越来越沉。
视野里的最后一幕是他将我抱在怀里,恍惚中,我看见年少时把我从水里抱住的少年,一副盖世英雄模样。
只是那一刻,我就清楚地知道,我注定不是他最后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