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荒原爱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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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二十二岁的程锃在欢呼声中回到了上海，他没有被仇恨与迷茫蒙住双眼，正如顾城所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而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他从未被那十年黑夜侵蚀，相反，他的心底一片明亮，因为他始终相信，相信这样一个历经磨难的古老国度不会被疯子阻挡住迈向崭新未来的脚步。
眼睛的明亮让他在被下放新疆时得以看清四周：荒漠，无边无际的荒漠。
你可以在荒漠里感受到最原始的狂野，但在那之后便是让人后背发凉的寂静，是啊，因为是无边际的荒漠，所以没有生命，所以它悄无声息。
干旱的气候，不合理的开发方式，让这样一片脆弱的土地变得更加脆弱，荒漠化的趋势如荒漠的寂静一样在热火朝天的开发中悄无声息的从西北向中部蔓延。
这不仅是我们的土地，也是我们后代人的土地。程锃皱着眉在沙土上勾勒出了一只雄鸡的轮廓，然后有一只白皙的手抚了上来，就像抚摸爱人一样，指尖从西北抚向中部又北上到华北，程锃抬头看了一眼，大漠里风沙吹模糊了一切，唯独不忍让她的面容染上风尘：因为她是个在杏花微雨里撑着油纸伞的江南女子。
但那女子的眼中的色彩却没有点点的江南水雾，有的只是如这大漠一般的坚毅与豪情。程锃明白她的意思，正如她懂程锃在沙土上画的这只雄鸡，于是两人不约而同的对了一个口型：绿。
绿色是生命的颜色，只有绿色可以让这片土地变得坚强一些，也只有绿色可以让那如病毒一样不断在这片广袤土地上蔓延滋生的荒漠化消退。
后来程铮知道了那个女子的名字：箫一弦。再后来箫一弦告诉程锃她的母亲叫张华年，在生下箫一弦后不久就因病去世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程锃想，这样的纪念方式对箫一弦的父亲来说是否太残酷，每次唤起箫一弦的名字，思华年的人会是谁？
因为心中有相同的信念，程锃和箫一弦很快成为了战友，而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将会在未来的几十年中上升为全人类的战争：为了生态，为了人类生存环境而战。
在那段漫长的岁月里，白天不仅要完成分配的生产任务，还要偷偷的记下眼睛看到的一切，只有实地的考察才能明白到底是什么让这里如此寂静，也才能明白到底怎么做才能让这里不再寂静，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别的地方不出现这样的寂静。
寂静，是荒漠化猖狂的笑声。
程锃总是在思考着这些问题入睡，梦里出现的不仅仅有未来沙漠中冒出的点点新绿，还有一个在沙漠中笑着的女子，那女子的指尖曾如抚摸爱人一样抚过这个国度，泛着好看的颜色。
程锃知道他不能向箫一弦述说自己心中野蛮生长的爱意，因为第一次相遇时程锃就从她的眼睛里明白了箫一弦是为了世界而生，而后来箫一弦自己也证实了程锃的这个想法。
十年黑夜在一次次的拨乱反正和思想解放中迎来曙光，程锃踏上了回到上海的路，他想学习，疯狂的学习，他从来没有如此渴望知识，因为他明白想要打赢这场环境之战，理论和实践缺一不可，而他现在已经有了几年的实践经验，而且是在荒漠化最为典型的中国西北，所以他缺的是理论支撑。
在他踏上归途时，箫一弦却没有回到江南，箫一弦说：“再等等，我想看看没有野蛮开发时这里的情况。”只字未提她自己，也没有提程锃，更没有提她和程锃的未来。
程锃成了一只候鸟，读书期间在南方，长假来临，他便会迁徙到西北、西南、东北……迁徙到那些箫一弦实地考察的地方，在那这地方程锃看到满天的黄沙从北刮到南，看到洪水一次次侵袭本就贫瘠的红壤，看到原始森林只剩下树桩，看到那些定期迁徙的候鸟失去目的地。
只是他未曾想到有一天他这只候鸟也会失去目的地。
箫一弦的考察结束了，很多年的来回奔波让她的面容不再温柔似那一年沙漠里的杏花微雨，而在沙漠里的那份坚毅却更加明显的体现在她的脸庞上，眉眼发梢都是一往无前的无畏。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改变，箫一弦决定留学，那些发达国家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工业掠夺，使他们的自然环境弊病在现在开始逐步暴露。而在未来，很难说中国不会出现那些问题。
箫一弦决定去看一看，去学一学。
而程锃无法追随她的脚步，于是候鸟失去了目的地，很多年后程锃读到余光中笔下的乡愁：“有一种候鸟只去不回。”程锃就想起了年轻时他将自己当做候鸟，将箫一弦当做迁徙地的日子。
失去你以后，我连飞翔都无了方向；失去你以后，我还有哪里可以当做故乡。
这种失去所带来的痛苦一点点啮噬着程锃，思念像狂奔的马匹，不肯停蹄，每当那时程锃便会展开世界地图，上面有不同颜色的笔做的标记，如黄色的部分代表着荒漠，而绿色则代表着雨林，不久前，程锃展开的还是中国地图，那时箫一弦仍在东北为候鸟和人类争夺着湿地。
在路过学校门岗室时，程锃被喊去取信，那是一封淡粉色的信，像极了杏花的颜色，上面有些污垢，程锃来不及擦拭就急忙打开了信封：
展信如面：
程锃同志你好，多日未见，我在外很是想念你。
兴许是在外的原因，在夜里会时常想家，做一些梦。有一个梦里梦到小时候父亲在院子里种的杏花开了，粉粉的，很是好看。我还梦到了我的油纸伞，读了戴望舒之后我就很喜欢那种油纸伞，买了许多，自己做了许多，真的下了雨倒不怎么用。
时间长了会忘记自己是江南的姑娘，这么一个梦，让我想回去坐在乌篷船上吃荔枝了，最好你来撑船，我带你看看我的家乡。
我最近还梦到上次带你去黑龙江看的那些丹顶鹤，芦苇丛里有好多丹顶鹤的蛋，你在那守着，连我都不给看，我笑你是候鸟妈妈，你说你就是一只候鸟。
我在澳大利亚也见到了许多候鸟，听说这里有很多古老的生物，我想来看看。刚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一出门就碰到一条蟒蛇在过马路，那里的居民就停下车等着它过去，很可爱，你真应该来看看。
这里过得很舒服，天空很蓝，湖水也很蓝，旅社后花园里的动物简直够开个动物园，如果以后老了我想搬来住，就是有点害怕蛇会天天出现在家里。
你也应该来住，陪我一起。
等假期结束我就会回美国了，下一个假期会去亚马逊雨林，我们的教授告诉我们亚马逊雨林的开发方式很野蛮，我和几个同学想去考察一下实际情况。不会太深入，不要担心。
我在外很好，希望你也好。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顺利到达你的手中，如果收到请记得回信，我很想念你。
附：如果赶上了花期，请为我夹一朵干杏花在信封里，寄我一枝春。
箫一弦亲笔
很可惜，花期早就过去了，所以程锃只能画上一朵杏花，夹了一瓣向日葵，夏天的味道。然后将信送到邮局，真希望它能早点到，那样就可以早点收到回信了。
然而当程锃收到箫一弦的第二信时，程锃的信却仍未送达，所以直到去世箫一弦都不知道程锃能否收到自己跨越太平洋的来信，也没有见到那一瓣来自故国的花朵。
展信如面：
亲爱的程锃，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我的信，但是我仍想给你写。
去雨林的日子提前了，所以现在我已经从雨林回来了，雨林的现状还不算糟糕，只是这种发展方式不能长久，如果任由这样开发，再大的雨林也会有枯竭的一天，你应该懂亚马逊雨林的重要性。
我们这一次拍了一些照片，准备发表，算是个预警，给你附了一张。
这一封信不是我亲自写的，想必你已经看出来了，因为我现在拿不了笔了，雨林里不仅有雨林，还有疟疾。对不起，我不能兑现我的诺言了。
不要为我感到难过，我觉得我的一生已经很值了，父亲从小教导我：“为生民立命”。我一直把地球上的一切生命当做我存在的理由，如若说我有对不起谁，那一定是对不起你，在这里我还要向你道歉。
亲爱的程锃，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去看我的家乡了，我也不能带你去澳大利亚度过我们的一生了。希望以后可以有另一个女子陪你。很对不起。
我已告诉他们火化后将我的骨灰撒到亚马逊雨林，我想在那里保护它。
望你安好。我会化做雨林的一部分，随着热带地区的上升气流飘过世界，每当天上降落一滴雨，你都要记得那是我，你都要为我开心。望你安好。
箫一弦
程锃麻木地读完了整封信，然后看着信里附带的那张照片：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满眼绿色。
他明白，这是箫一弦的心愿：满眼绿色。他也明白，这是箫一弦的安葬地：亚马逊雨林。
程锃这只候鸟再一次失去了迁徙地，这一次是永久的失去。
程锃在大学完成了学业，他主修的是法律，在与箫一弦的交谈中他发现无论是哪种措施最根本的还是要从法律入手，强制性的法律措施也许无法直接治理那些生态破坏，但能阻挡住那一双双伸向绿色的黑色的手。
毕业后，他在家人的安排下结了婚，对方是上海人，从来没有见过荒漠，也不会做油纸伞，但她可以陪着程锃度过一生。后来她为程锃生了一双儿女，都在上海长大。
程锃结束家族使命后就投入到了他和箫一弦的未竟的事业中，从南到北，由东到西，由亚洲到南美洲。站在亚马逊雨林里时，程锃觉得自己来到了江南，为一个江南姑娘撑着乌篷船。
程锃的一辈子都在奔波中消磨着，直到在医院女儿抱着外孙让他起名字，他才发现自己的白发已经长到了后脑勺，看着那个襁褓里的小婴儿，程锃想到了多年前的一封信中的，：“为生民立命”，“那就叫他宇宙吧。”希望他像宇宙一样保护着每一颗星球，程锃在心里想着。
而当女儿问他为什么叫宇宙时，他却说：“现在的小孩子不是都喜欢拯救宇宙吗，每个人都想拯救他，这样以后保护他的人就多了，不好嘛。”
保护别人太累了，不如让别人保护你。
后来，在一个晴朗的早上，程锃穿戴整齐从家里出发准备参加一个研讨会，就在一个路口，一辆车冲了过来。倒在血泊中时，程锃看着天空，想到还好今天的天是蓝色的，但最近没有下雨，有些遗憾。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荒原爱人
